浓雾像厚重的灰色裹尸布，将快艇紧紧包裹。能见度不足十步，只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单调声响和艇上众人粗重的喘息声，证明他们还活着，还在移动。恶魔角方向那令人灵魂战栗的咆哮和激烈的炮火声，已被彻底隔绝，仿佛那是一场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噩梦。
甄嬛瘫坐在潮湿的船舱里，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与疲惫，冰冷的海水从发梢滴落，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原本放着龙涎草玉盒的位置空空如也——药已送走，现在只能祈祷一切还来得及。
她的目光落在对面角落的尚青莲身上。这位琉球公主同样狼狈，华美的衣衫破损不堪，脸上沾着烟灰与血渍，额间那朵青莲刺青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妖异。她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浓雾，不知道在想什么。那几名跟随她跳船的黑衣死士，只剩下两人，沉默地护卫在她身侧，如同没有生命的礁石。
“我们……还活着。”甄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沙哑得厉害。
尚青莲缓缓转过头，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带着一丝嘲讽，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认同？“托你的福，或者说，托‘祂’的福。”她的声音同样干涩。
“‘祂’？恶魔角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甄嬛抓住机会追问，这是她目前最想解开的谜团之一。
尚青莲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或许是共同经历生死让她松懈了心防，又或许是觉得隐瞒已无意义，她低声道：“那不是‘东西’……是守护者，或者说，是被惊扰的古老存在。我们琉球古老的传说里，提及过海洋深处沉睡着远比人类历史更悠久的生命……恶魔角，或许是祂的栖息地之一。”
“守护？守护什么？那艘‘鬼舟’？”
“鬼舟……”尚青莲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它真正的名字，叫‘黑潮’。是……是九爷集前朝秘术、西洋奇技，耗费无数心血和资源，秘密建造的。它的船体掺入了天外陨铁和特殊合金，坚不可摧；那门主炮，利用了地脉之火（或许指某种地热或化学能）和精密的机械……它本应是复国的最强利器。”
“复国？前朝复国需要这种东西？”甄嬛敏锐地抓住了关键，“我看它更像是一件……纯粹的杀戮兵器。而且，九爷似乎和红毛鬼也有勾结？”
尚青莲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愤恨：“我也曾以为是为了复国……直到后来才发现，九爷要的，从来不只是恢复朱家江山。他追求的是……毁灭与重塑。他憎恨当今的一切，认为这片土地和其上的人都已腐朽，需要一场彻底的清洗。与红毛鬼合作，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红毛鬼想要‘黑潮’的技术和恶魔角的……某种东西，而九爷，需要他们的资源和在海上牵制你们的力量。”
“恶魔角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们如此冒险？”
“不清楚……”尚青莲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一丝茫然，“九爷对此讳莫如深，只说是关乎‘神之力’的钥匙。他派‘黑潮’前来，一是测试其性能，二就是为了寻找那样‘东西’。没想到……会惊动‘祂’。”她看向甄嬛，语气带着一丝自嘲，“现在你知道了，你拼命对抗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的目标，是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
甄嬛心中寒意更盛。九爷的疯狂远超她的想象。一个掌握着“黑潮”这种恐怖武器，又与西洋势力勾结，目标还是毁灭一切的疯子……这比单纯的前朝余孽要危险千百倍！
“你呢？”甄嬛盯着尚青莲，“你为他效力，也是为了复仇和复国？现在看清了他的真面目，还要继续吗？”
尚青莲避开了她的目光，望向浓雾深处，良久才幽幽道：“我还有选择吗？琉球……我的族人……巨蜥岛……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
甄嬛没有再逼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和不得已。
快艇在迷雾中漫无目的地漂流，罗盘依旧失灵，黑鱼只能凭借模糊的感觉和对洋流的经验，努力朝着大概的北方行驶。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每一分钟都是煎熬，既担心阿依莎的安危，又警惕着可能从任何方向出现的敌人——荷兰人、倭寇、亦或是九爷其他的爪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一整天，浓雾似乎变薄了一些。突然，负责了望的侍卫压低声音惊呼：“有光！右前方有灯光！”
所有人瞬间警惕起来，握紧了武器。透过渐散的雾气，隐约可见右前方海面上，有几点微弱的、晃动的灯火，似乎是船只的桅灯。
“戒备！可能是敌人的巡逻船！”黑鱼紧张地操控船舵，准备转向规避。
就在这时，对面也似乎发现了他们，灯光开始有规律地闪烁起来——三短一长，重复两次。
“是我们的信号！”一名侍卫激动地喊道，“是旧港的接应船！”
绝处逢生的喜悦瞬间冲散了疲惫！黑鱼立刻操纵快艇，向着灯光方向靠拢。
很快，两艘旧港的巡逻快艇破开迷雾迎了上来。带队的是桑坤！他站在船头，看到甄嬛等人虽然狼狈但大体无恙，尤其是看到甄嬛安然归来，明显松了一口气，但脸上的忧色并未散去。
“师母！您可算回来了！龙涎草……送到了吗？”桑坤迫不及待地问道，声音带着颤抖。
“送出去了！按时间算，如果顺利，应该已经到旧港了！”甄嬛急问，“阿依莎怎么样？”
桑坤脸色一暗，摇了摇头：“情况……很不好。今早开始，气息就越来越弱，医官说……可能撑不过今晚了……”
甄嬛的心猛地揪紧！还是……晚了吗？
“快！全速返航！”她嘶声下令，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
两艘巡逻快艇护卫着甄嬛的小艇，不再顾忌可能暴露，将速度提到极致，劈波斩浪，朝着旧港方向疾驰。迷雾在身后逐渐散去，夜空露出稀疏的星辰。
当旧港那片熟悉的、依旧带着伤痕的轮廓再次出现在眼前时，港口处竟然亮着比平时多得多的火把和灯笼，许多人影聚集在码头上，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船刚靠岸，没等停稳，甄嬛便第一个跳了下去，几乎是踉跄着冲向临时医馆的方向。桑坤等人紧随其后。
医馆外围满了人，有士兵，有工匠，有百姓，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那扇紧闭的木门上。看到甄嬛回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路，目光中充满了期盼与担忧。
甄嬛一把推开医馆的门。里面，油灯的光芒有些摇曳，老医官正满头大汗地在一个炭炉前忙碌着，药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浓烈而奇异的药香。而躺在简陋床榻上的阿依莎……
她的脸色不再是骇人的青黑，虽然依旧苍白，但嘴唇恢复了一丝血色，胸口微微起伏着，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了许多！她肩头那狰狞的伤口被重新处理过，敷上了捣碎的、散发着幽蓝微光的龙涎草混合药泥，那蔓延的黑气似乎被遏制住了！
龙涎草……生效了！
甄嬛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被紧跟进来的桑坤一把扶住。
老医官看到甄嬛，擦了把汗，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娘娘……赶上了！龙涎草的药效奇佳，毒性已经被压制住，正在慢慢拔除！阿依莎首领……性命无虞了！只是元气大伤，需要很长时间静养。”
悬在心头那块巨石，轰然落地。甄嬛靠在门框上，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但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和喜悦涌了上来。
她走到床边，看着阿依莎虽然昏迷但趋于平稳的睡颜，轻轻握住了她温热了一些的手。
“没事了……睡吧，等你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低声说道，像是在安慰阿依莎，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退出医馆，外面等待的人群得知阿依莎脱险的消息，发出了低低的、压抑的欢呼，许多人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小小的胜利，在这艰难的时刻，显得尤为珍贵。
然而，甄嬛的轻松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她抬头望向南方那片吞噬了“黑潮”和无数秘密的黑暗海域，眼神再次变得锐利而深沉。
九爷未除，“黑潮”虽受损但未毁，恶魔角的秘密依旧笼罩在迷雾中，西洋列强虎视眈眈，旧港百废待兴……
短暂的喘息之后，是更严峻的挑战。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也不会停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