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宁被内侍拖离大殿时那死灰般的面色与林氏绝望的哭嚎,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将欺世盗名四个字深深凿刻在了永宁侯府的门楣之上。
殿内气氛一度降到了冰点,方才的喜庆祥和被这桩丑闻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太后面沉如水,帝后亦是神色不虞,任谁在自家寿宴上遇到这等事,心情都难以愉悦。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与尴尬蔓延之时,那道清越沉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破开阴云的月光,温和却坚定:
“太后娘娘圣寿,乃万民之福,普天同庆之喜。些许插曲,不过浮云蔽日,岂能遮掩日月之辉?臣女不才,愿献上浅见,为娘娘寿辰再添一份祈愿。”
众人循声望去,依旧是苏浅宁。她已悄然回到席间,此刻再次立于殿中,姿态从容,面容平和,仿佛刚才那场掀震撼全场的风波与她毫无干系。
她既未因胜利而显露半分得意,也未因殿内凝重的气氛而有丝毫怯懦。
太后看着她,冰冷的脸色稍霁。她此刻确实需要有人来打破这尴尬的局面,而苏浅宁的适时出现,言辞得体,姿态恭谨,正合她意。“你有心了,不知你要献上何物?”
苏浅宁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舒缓:“臣女一介医者,不通诗词歌赋之精妙,唯知生命可贵,安康乃福。故臣女愿以太医院典籍与民间养生古方为基,结合臣女些许浅见,编撰数句《康宁寿考箴言》,融五行调和、阴阳平衡之理于其中,愿娘娘凤体康泰,福寿绵长,亦愿我朝国泰民安,盛世永昌。”
她不是要作诗,而是要献上关乎健康的箴言?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感意外,随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她是神医,献上养生之道,正是发挥其所长,远比强行作诗更显真诚与务实。
“哦?《康宁寿考箴言》?哀家倒要听听。”太后显然被勾起了兴趣,神色缓和了许多。到了她这个年纪,地位尊崇已至顶峰,最关心的,莫过于自身的康健与长寿。
苏浅宁略一沉吟,随即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韵律,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
“东方青木,应春而生,疏肝理气,目明神清;”
“南方赤火,循夏而旺,静养心神,血脉和畅;”
“中央黄土,四季承运,健脾养胃,根基永固;”
“西方白金,值秋而敛,润肺生津,魄安体健;”
“北方黑水,遇冬而藏,固肾培元,寿考无疆。”
“五气顺和,阴阳秘固,形与神俱,尽终天年。”
她将这结合了中医五行理论与现代保健理念的养生要诀,用精炼押韵、易于记诵的语言道出。
每一句对应一个脏腑,一种季节,一种养生要点,逻辑清晰,深入浅出。既包含了传统医学的智慧,又剔除了其中玄虚难懂的部分,显得格外质朴而实用。
殿内众人,无论是否精通医理,皆能听懂其中蕴含的养生之道。尤其是那些年岁渐长的宗室勋贵和命妇女眷,更是听得连连点头,暗自记诵。这可比那些华而不实的诗词,对他们有吸引力多了!
顾清砚眼中异彩连连,抚掌轻叹:“妙哉!寥寥数语,道尽养生精要,融会贯通,言近旨远。郡主不仅医术通神,于医理阐发,亦能化繁为简,普惠世人,此乃大善!”
连一向挑剔的首辅大人都如此赞誉,其他人更是纷纷附和。
“郡主真是心思灵巧!”
“这才是真才实学!于国于民皆有大用!”
“比那等抄袭之作,不知高明多少倍!”
太后面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容,甚至带着一丝欣慰。
她看着苏浅宁,越看越是满意。此女有惊世之才,却无浮华之气;身处风口浪尖,却能宠辱不惊;更难得的是心怀仁术,所思所念皆在于济世安民。这才是真正值得推崇的典范!
“好!好一个《康宁寿考箴言》!”太后抚掌笑道,“此箴言,哀家甚喜!不仅哀家要记下,更要让太医院抄录下来,广为传播,让我朝子民,皆能知晓这养生之道!安宁,你这份寿礼,哀家认为,比任何奇珍异宝都要珍贵!”
皇帝也点头称赞:“郡主才德兼备,心系百姓,实乃我朝之幸。”
夜景洐坐于席间,看着那个在满殿赞誉中依旧沉静自若的女子,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而激赏的光芒。
慈宁宫寿宴上的那场风波,如同投入京城这口深潭的巨石,其引发的涟漪,远比表面看到的更为汹涌和持久。
沈晚宁被当众揭穿抄袭、太后震怒下旨严惩的消息,在寿宴尚未完全结束时,便已如同长了翅膀般,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飞速传遍了在场的每一个角落,并随着宴席散去的人流,迅速扩散至整个京城。
当沈晚宁从短暂的昏厥中被救醒,发现自己已被移至偏殿,周遭宫人投来的目光不再是往日的恭敬与讨好,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怜悯,甚至是一丝看好戏的兴奋时,她才知道,地狱,并非仅仅存在于昏迷的黑暗中。
她被剥夺了诰命资格,永不许踏入宫廷——这意味着她作为侯府嫡女、未来可能联姻高门的所有政治资本与社会地位,被连根拔起!
从今往后,任何与皇室相关的庆典、宴饮、乃至寻常的宫中请安,都将与她无缘。她彻底被排除在了帝国最顶层的社交圈之外。
“不…这不是真的…娘!娘!你不是说这次一定行吗!”沈晚宁抓住匆匆赶来的林氏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涕泪横流,妆容早已花成一团,那身价值不菲的蹙金绣牡丹云锦宫装,此刻穿在她身上,只显得无比讽刺和滑稽。
林氏的脸色同样惨白,精心描画的眉眼间充满了挫败、怨毒,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太后的惩罚不仅落在了女儿身上,她也未能幸免。罚俸、禁足,这等于是在整个京城贵妇圈中公开宣布了她教女无方,品行有亏!
往后,还有哪家高门夫人愿意与她往来?那些往日里与她虚与委蛇、甚至巴结奉承的夫人们,此刻恐怕都在背后肆意嘲笑着她的失败!
“闭嘴!还嫌不够丢人吗?!”林氏一把甩开女儿的手,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绝望,“还不快走!难道要留在这里,让所有人都看尽笑话吗?!”
她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失魂落魄、步履踉跄的沈晚宁,在无数道或明或暗的、如同针扎般的目光注视下,仓皇地逃离了慈宁宫,逃离了这座她曾梦寐以求、渴望借此让女儿大放异彩的皇宫。
回府的马车内,死一般的沉寂。与来时那志得意满、憧憬未来的气氛截然不同。
沈晚宁蜷缩在角落,双目空洞,一遍遍地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 她仿佛能听到车外街道上,那些不认识她的平民百姓,都在指着马车议论、嘲笑她这个“抄袭小姐”。
林氏则紧闭双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脑海中反复回放着苏浅宁那张平静无波却致命的脸。恨意如同毒藤,疯狂滋长,几乎要撑裂她的胸膛。“苏浅宁!害了定远侯府还不够,现在又要来害我永宁侯府!”
然而,真正的风暴,在她们回到永宁侯府后才刚刚开始。
府门前,虽然依旧有仆人恭敬迎接,但那恭敬之下,却难掩异样的神色。府内下人之间,早已传遍了寿宴上发生的一切,看向这对母女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同情,有鄙夷,更有一种树倒猢狲散的隐忧。
永宁侯沈宏早已在正厅等候,脸色铁青,见到她们进来,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掼在地上,碎片四溅!
“蠢货!你们两个蠢货!”沈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氏和沈晚宁,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我永宁侯府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在太后寿宴上抄袭!还被当场揭穿!你们…你们让我日后在朝中如何立足?!让侯府日后如何在京城立足?!”
他苦心经营侯府声望,如今却被这对愚蠢的母女一朝尽毁!明日早朝,他将要面对同僚们何等异样的目光和暗地里的嘲讽。
“侯爷!是那个小贱人!是她设计害我们!”林氏尖声辩解,试图将责任推给苏浅宁。
“住口!”沈宏厉声打断,“若非你们自己行那不端之事,授人以柄,她又能如何设计?!抄袭!买诗!你们…你们真是把我的老脸都丢光了!从今日起,晚宁禁足锦绣阁,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半步!你!”他指着林氏,“也给我好好在院子里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见任何外客!”
这几乎是变相的软禁。沈晚宁彻底失去了自由,而林氏也被剥夺了掌管中馈、对外交际的权力。
但这仅仅是开始。
次日,与永宁侯府素有来往的几家府邸,便纷纷派人送来了问候的帖子,言语看似关切,实则充满了打探与疏离。
原本几家有意与侯府结亲的人家,也立刻态度暧昧起来,甚至有一家直接派人委婉地取回了之前交换的庚帖。
京城的贵妇圈更是现实,往日与林氏交好的几位夫人,要么称病不见,要么派人送来些不痛不痒的礼物便再无下文。
曾经门庭若市的永宁侯府,瞬间变得门可罗雀。而那些与林氏有过节的夫人,则毫不客气地在各种场合,将寿宴上的事情当做笑谈,极尽嘲讽之能事。
“哟,听说那永宁侯府大小姐,穿着一身金灿灿的,还以为自己是凤凰呢,结果是个偷东西的麻雀!”
“林夫人平日眼高于顶,没想到教出来的女儿,竟是这般德行,真是…啧啧。”
“往后啊,可得让自家姑娘离那沈晚宁远些,免得被带坏了名声。”
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在京城的上流社会蔓延。沈晚宁“抄袭小姐”的名声彻底坐实,成为了整个京城最大的笑柄。连带着永宁侯府,也声誉扫地,地位一落千丈。
沈晚宁被困在锦绣阁内,听着丫鬟们小心翼翼传来的外界风声,时而崩溃大哭,时而歇斯底里地砸碎房中器物,时而对着空气咒骂苏浅宁,整个人几乎陷入了半疯癫的状态。她的人生,从云端彻底跌入了污泥,并且,似乎永无翻身之日。
名声扫地,沦为笑柄。这八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将沈晚宁和她背后的永宁侯府,牢牢地钉在了耻辱柱上。林氏妄想报胞姐之仇,再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