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烛火在内室中跳跃，将苏浅宁凝重专注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墙上。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淡淡的甜腥气，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压迫得人几乎窒息。
夜景洐靠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透了鬓角，左肩胛下方那支淬毒的弩箭，如同恶毒的獠牙，深深嵌入他的血肉。
青黛手脚麻利地端来了滚烫的热水、烈酒，这烈酒是苏浅宁自制的蒸馏高度的酒，以及苏浅宁那个装满各种瓶瓶罐罐和精巧工具的特制药箱。
最亮的油灯被移到窗边，将夜景洐的伤口照得纤毫毕现，让人有点不忍去看。
苏浅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所有的感官和思维都集中在眼前的伤口上。
她先是用浸透了烈酒的干净布巾，小心擦拭掉伤口周围大片的血污。随着血污被擦去，伤口的情况更加清晰地暴露出来：箭矢入肉约两寸，箭簇的倒刺卡在肌肉深处，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肿胀着，边缘的皮肤下，隐隐可见青黑色的细小脉络在蔓延。
这时一股更清晰的、带着点苦杏仁底调的甜腥味散发出来。
“这是…这是混合毒…”苏浅宁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她的指尖轻轻按压伤口周围的皮肤，感受着异常的硬度和灼热。
“麻痹神经，阻滞气血，同时…有溶血之效。”她仔细观察箭簇露出的部分，并非制式军弩箭头，而是更小巧、更利于隐藏的三角棱刺状，上面似乎还有极细微的、难以辨认的凹刻痕迹。
她拿起一根银针，小心地在远离伤口的肿胀皮肤边缘刺了一下，然后迅速拔起。针尖并未变黑，但被刺破的皮肤下，渗出的血液颜色明显暗沉发乌，而且不易凝固！
“银针未验出常见矿物毒，但血液性状异常…”苏浅宁脑中飞速运转，结合箭簇形状、毒发症状，这时的夜景洐已经开始感到伤口处麻木，并蔓延至左臂，同时呼吸也略显急促。
“这股独特的甜腥苦味…乌头碱为主，混合了某种蛇毒或虫毒…还有…箭毒木的汁液？好阴狠的配方！”苏浅宁握紧拳头愤怒的骂道。
乌头碱致心律失常和呼吸麻痹，蛇虫毒破坏凝血和神经，箭毒木汁液加剧肌肉松弛和呼吸抑制！三种剧毒混合，每一种都足以致命！
苏浅宁的心猛地一沉，时间，就是夜景洐的生命！
“青黛，准备大量热水！保持温度！”苏浅宁语速极快，手下动作更快。
她取出药箱里最锋利的小刀和特制的弯头镊子，在烈酒中反复浸煮消毒。同时，她飞快地调配着内服的解毒药丸——以甘草、绿豆、防风为基础，加入她珍藏的几味能缓解神经毒性的北疆草药粉末，用烈酒化开。
“夜景洐，你快醒醒，把这个喝下去！能暂时压制毒性蔓延！”
夜景洐此刻意识尚清，但左半身麻痹感加剧，说话已有些费力。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接过碗，仰头将苦涩辛辣的药汁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目光始终追随着苏浅宁忙碌而镇定的身影。
“影七，快扶稳你主子！无论发生什么，绝不能让他乱动，绝对不能！”苏浅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姑娘放心，交给我！”影七用力点头回答着，同时用身体紧紧抵住夜景洐的右肩。
苏浅宁拿起那把在烛火下闪着寒光的小刀。她的眼神锐利如鹰，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没有麻沸散，只有最原始、最残酷的清醒剜肉！
“夜景洐，看着我！”苏浅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试图最大程度地分散他的注意力，“接下来我会把伤口附近的肉刮下来再进行治疗，我知道，这听上去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但是这是目前唯一的治疗方案！这过程很是痛苦，我希望你可以忍住！我会让影七帮助你！”
夜景洐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苏浅宁，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灵魂深处。
他闷吼一声：“来吧！”
刀锋落下！
冰冷的刀刃切开紫黑色的肿胀皮肉，精准地避开主要血管，直奔那深嵌的箭头！
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夜景洐的神经！他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
影七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按住他，“主子，你再坚持一下，苏姑娘很快就好！”
苏浅宁心如铁石，手下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她巧妙地用刀尖和镊子配合，一点点剥离被毒血浸染、开始坏死的肌肉组织，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卡在深处的箭头倒刺。
黑紫色的毒血混合着组织液不断涌出，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每一下触碰，都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
“呃啊——！”
当镊子终于夹住箭头，试图将其拔出时，剧烈的牵扯感让夜景洐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嚎，身体剧烈地向上弹起！
“影七，按住他！”苏浅宁厉喝，同时手腕猛地发力！
“噗嗤！”
带着倒刺的三角棱刺箭头，连同周围一小块被毒素侵蚀得发黑的腐肉，被硬生生拔了出来！一股黑血如同小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苏浅宁和影七半身！
“青黛，酒！”苏浅宁看都不看自己身上的污血，立刻伸手。
青黛早已准备好，将滚烫的、冒着白气的烈酒猛地浇在狰狞的伤口上！
“滋啦——！”这无异于在伤口上再浇一瓢滚油！
“啊——！”夜景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痉挛，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死过去！这种痛苦，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刀伤箭创！
苏浅宁却毫不停歇！她要用这高度烈酒带来的极致高温和刺激，尽可能地杀死伤口深处可能残留的毒素和细菌，同时利用剧痛刺激夜景洐的神经，防止他因毒素导致的麻痹彻底昏厥！这是最野蛮、却也可能是最有效的急救法！
她连续用滚烫的烈酒冲洗伤口深处，直到涌出的血液颜色由乌黑转为暗红，再转为鲜红！然后迅速撒上厚厚一层特制的、混合了炭粉和多种止血消炎草药的金疮散，用干净煮沸的布条紧紧加压包扎！
做完这一切，苏浅宁已是汗透重衣，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她脱力般地靠在炕沿，急促地喘息着，握着染血小刀的手，终于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影七也如释重负的坐在了地上，刚刚看到的一切，都让他头皮发麻，心里也佩服起苏浅宁的医术，同时也敬佩自家王爷真汉子，硬生生挺了过来。
剧烈的疼痛过后，是铺天盖地的虚弱和麻木。夜景洐瘫在炕上，大口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但神奇的是，左肩那原本如同被万蚁啃噬、又像被寒冰冻住的麻木和剧痛，在经历过那地狱般的烈酒焚身后，竟缓解了不少，只剩下火辣辣的灼痛和深沉的疲惫。
内服的解毒药似乎也开始起效，呼吸虽然仍有些费力，但不再有那种濒死的窒息感。
昏黄的烛光下，苏浅宁脸上沾着血污和汗渍，发丝凌乱，眼神中带着激战后的疲惫，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坚毅之美。
她看着夜景洐苍白虚弱的脸，拿起剩下的半壶烈酒，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线般滚入喉咙，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紧绷的神经。
“给…给我…也来一口…”夜景洐的声音嘶哑微弱，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劫后余生的悸动和对眼前人深深的依赖。
“你有伤在身，不宜喝酒！”
“无…无碍…你不是还在这吗，大不了再救我一回”
苏浅宁犹豫着，将酒壶递到他嘴边。
夜景洐用还能动的右手接过，也狠狠灌了一大口。
烈酒入喉，呛得他一阵咳嗽，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但一股暖意也随之在冰冷的四肢百骸中扩散开来。
两人隔着咫尺的距离，分享着同一壶残酒，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药味和浓烈的酒气，却奇异地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生死相依的暖流。
“刚才…我以为…要交代在这儿了…”夜景洐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浅宁，“…多亏有你。”
苏浅宁垂下眼帘，“你可是大雍堂堂摄政王，阎王不敢收你。”用沾湿的布巾擦拭着手上和工具上的血迹，声音有些低沉：“箭毒霸道，我只能暂时控制。乌头碱和蛇毒的余毒还需持续用药清除，伤口感染的风险极高…接下来几天，才是关键。”
“我信你。”夜景洐的声音异常坚定。
“刑场那场闹剧后我就信你”这句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短暂的沉默后，夜景洐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浅宁…那些死士…不是一般人。他们的身手、配合、还有这种军中禁用的毒箭…背后的人，手眼通天，而且…要置你于死地，更要毁了那些账册！”他强撑着精神，将自己在接到密报、察觉寒州异动后立刻赶来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我怀疑…周砚供出的‘三爷’和‘汇通钱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黑手，恐怕…”夜景洐的声音压得极低，眼中闪烁着忧虑，“…与戎狄最近异常的调动有关！”
“戎狄？”苏浅宁擦拭工具的手一顿，秀眉紧蹙。她立刻联想到周砚账册中那笔去向不明的巨额盐税银，以及夜景洐之前提过的边境布防图泄露之事！难道…有人内外勾结，用贪墨的国帑资敌？！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低沉、浑厚、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远古巨兽的悲鸣，骤然划破了寒州城寂静的夜空！这号角声并非来自城内，而是来自遥远的北方边境线！一声，两声，三声…连绵不绝，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凄厉！
是烽燧示警！最高级别的敌袭警报！
“烽燧！三长两短！是狼山隘口！”夜景洐的脸色瞬间剧变！他猛地想撑起身子，却牵动伤口，痛得闷哼一声，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但眼中的焦急和杀意却如同实质！
“戎狄…果然来了！规模不小！我可能要赶去边境坐镇指挥！”
苏浅宁的心也沉了下去。烽燧的号角如同重锤敲在心上。她知道，这便是真正的血雨腥风！她迅速将调配好的、接下来几天需内服外敷的解毒药和消炎药打包好，塞进青黛准备好的行囊。
“伤口不能沾水，每日换药！解毒汤按时喝！若高热不退或伤口流脓，立刻派人来告诉我！”苏浅宁语速飞快地交代着，将行囊递给影七，“好好照顾你主子！不容有失！”
“苏姑娘放心，我一定片刻不离开王爷，照顾他！”
夜景洐在影七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失血和剧毒让他脚步虚浮。
他深深地看着苏浅宁，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然后，他猛地抽出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柄曾助他多次脱险的玄铁匕首。
“拿着！”他将匕首连同刀鞘，不容分说地塞进苏浅宁手中。匕首入手冰凉沉重，上面还沾染着他温热的体温和…淡淡的血腥气。
“此匕名‘破军’，随我多年，饮血无数，可辟邪祟。”夜景洐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铁血男儿最深沉的情意，“寒州…恐将不宁。我不在你身边时，让它护你周全！！”
说完，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向门外。虚弱的身影在昏暗的灯火和远方烽燧的号角声中，显得格外决绝。
苏浅宁紧紧握着那柄尚带余温的破军匕首，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却仿佛有一团火在心底燃烧。
她追到门边，望着夜景洐翻身上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背影，听着那越来越急促、如同催命符般的烽燧号角，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她和这座刚刚从瘟疫和阴谋中喘息的边城，即将迎来更残酷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