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红头文件贴上去不到两个小时,就被泼了一层红油漆。
油漆顺着纸张的边角往下淌,把那显眼的“拆除”二字糊成了一团刺目的血污。
但这并不是单纯的泄愤,更像是某种无声的战书。
第二天清晨,凌天揣着手,混在围观的大爷大妈堆里,看着眼前这一幕,眉毛挑了一下。
那十七个原本只是挂着硬纸板、甚至是用粉笔在墙上乱画的“修锅角”,一夜之间变了样。
原来的破烂棚子确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用废旧铁皮重新焊接的半开放式工位。
这些铁皮甚至没上漆,保留着原本锈迹斑斑的工业原色,但在焊缝处却被打磨得锃亮,那是金属最原本的光泽。
每一个工位前,都立着一块厚重的铁牌。
上面没有多余的花哨装饰,只有激光切割镂空的五个大字——“便民修锅处”。
而在铁牌的背面,对着里面干活的师傅那一面,刻着另外一行字:
焊工不拜厂长。
字口很深,边缘锋利,摸上去估计能划破手。
此时,几个穿着制服、夹着公文包的工作人员正站在巷口,脸色比地上的煤渣还黑。
领头那个拿着一份新的整改通知书,指着刘叔的鼻子唾沫横飞,大概意思是这里属于违章占道,必须立刻拆除,连同设备一起没收。
刘叔头上戴着那个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电焊面具,黑乎乎的面罩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有些浑浊却异常平静的眼睛。
他手里提着一把还在滋滋冒烟的焊枪,像是个守着最后阵地的老兵。
“文件上说拆‘非法设施’。”刘叔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来,带着瓮声瓮气的回响,“我这没设施,就几块铁皮遮个风。”
“你这铁皮棚子就是设施!”工作人员提高了嗓门,伸手就要去拽那根支撑柱。
刘叔没动,手里的焊枪也没动,只是把那双戴着厚帆布手套的大手往工作台上一按。
沉闷的撞击声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铁皮你们随便拆,棚子也能拆。”刘叔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语气平得像一条直线,“但手艺长在肉里。你们拆得完锅,拆不完手。”
话音刚落,人群外围突然挤进来几个孩子。
那是城西小学的几个学生,凌天认得其中那个小胖墩,上次想用弹弓打酒吧玻璃被他没收了作案工具。
几个孩子吃力地抬着一口奇怪的锅。
那是一口新铸的合金锅,说是新铸,其实更像是个百衲衣。
锅身明显由不同材质的金属拼凑而成,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十七块颜色各异的残片镶嵌其中——有黄铜的锅耳、生铁的锅底、不锈钢的锅沿。
那是这十七个修锅角里,报废率最高的废料,被重新熔铸在了一起。
孩子们把锅放在刘叔面前的工作台上。
锅底朝上,露出一行歪歪扭扭、明显是用钉子凿出来的铭文:
此火自燃,无需点灯。
周围的街坊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往前涌了一步,把刘叔和那口锅,连同那几个孩子,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
那种沉默的压迫感,比谩骂和推搡更让人心惊肉跳。
工作人员的手僵在半空,最后狠狠甩了一下袖子,转身钻进了执法的皮卡车。
凌天站在人群最外围,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他没上前,甚至连手都没从裤兜里拿出来。
种子发芽了,就不需要农夫天天盯着看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袖口突然一沉。
低头,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怯生生地看着他。
她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画纸,用力往凌天手里塞。
凌天展开一看,是用廉价蜡笔画的。
画上是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背影,正对着一团红色的火焰,旁边歪歪斜斜写着标题:《昨天的神仙,今天的师傅》。
那背影稍微有点驼背,夹克下摆还画了个酒瓶子,画得倒是传神。
凌天捏了捏那张纸,粗糙的质感磨蹭着指腹。
他把画折好,放进了贴着胸口的外衣内袋里,然后伸手在小女孩脑袋上揉了一把,转身晃晃悠悠地走了。
城市另一端的写字楼里,中央空调的冷风吹得人头皮发麻。
苏沐雪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红色弹窗,那是最高级别的追踪指令。
上级要求她在二十四小时内,必须锁定代号为“生活之火”的异常能量源的核心控制器,或者找出初始代码的物理载体。
作为前末世特工,她很清楚所谓的“异常能量”是什么。
那不是代码,那是人心。
哪有什么控制器?每一个想好好过日子的念头,都是控制器。
苏沐雪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三秒。
她调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伪造报告,点击发送。
报告结论栏里写着一行极具欺骗性的学术废话:“目标经检测确认为分布式意识集群,属于良性社会心理投射,源头已高度离散不可追溯,强制干预可能引发群体性心理应激。建议降级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类项目进行观察。”
回车键敲下的一瞬间,她的工牌权限灯灭了。
三分钟后,人事部的停职邮件发到了她的手机上。
理由是“调查方向出现重大偏差”。
苏沐雪没什么表情地收拾东西,把那个特制的战术水杯扔进纸箱,抱着走出了大楼。
初冬的风很硬,刮在脸上生疼。
她在路过一个煎饼摊时停下了脚步。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围裙上别着一枚很难被注意到的微型徽章——那是修锅角志愿者的标志。
“姑娘,下班啦?”大妈手脚麻利地摊着面糊,看苏沐雪抱着纸箱子站在风口,也没多问,顺手从旁边的保温桶里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递过去。
“天冷,喝口热乎的暖暖手。”
苏沐雪接过那杯茶。
劣质的一次性纸杯有点烫手,姜茶里可能糖放多了,闻着甜得发腻。
她捧着那个纸杯,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低头喝了一小口。
那股滚烫的暖流顺着食道滑下去,让她因为熬夜和压力而紧绷的胃瞬间舒展开来。
这停职,值了。
入夜,老旧小区的路灯坏了一半。
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面包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巷口,两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提着液压剪,像两只巨大的黑色蟑螂,摸到了挂着那口拼装合金锅的电线杆下。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回收这口具有象征意义的锅,带回去做材质分析。
液压剪咬住挂绳的钢丝,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钢丝断裂的瞬间,原本漆黑一片的整条街区,所有窗户几乎在同一秒亮起了灯。
没有一个人喊抓贼,也没有人冲下楼。
无数个窗口后,站着无数个沉默的人影。
他们逆着光,看不清面孔,只能看到一个个黑色的剪影,死死地盯着楼下的那两个人。
那两个久经沙场的黑西装竟然感到后背发凉,那是被几百双眼睛同时锁定的生理性恐惧。
他们顾不上捡地上的锅,转身上车,油门踩到底想冲出去。
砰!砰!砰!砰!
连续四声爆响,面包车的四个轮胎几乎同时炸裂,车身猛地一歪,狠狠撞在路边的垃圾桶上。
事后检查现场时,从轮胎里拔出来的是数十枚被磨得锃亮的微型铜钉。
这些铜钉的形状酷似传统的修锅钉,但在显微镜下能看到边缘刻着极小的编号。
经过数据库比对,这些编号对应着那十七个修锅角的登记工匠。
这是一场没有指挥的伏击。
十七个手艺人,把守护这口锅的决心,打磨成了扎破一切入侵者的钉子。
无人认领,无人发声,只有那口锅依然躺在地上,映着清冷的月光。
夜色酒吧,地下室。
凌天掀开盖在系统面板上的黄布,那上面正闪烁着一行淡金色的提示字:
【检测到“生活之火”概念体已完成自主进化与去中心化,宿主相关控制权限已剥离。】
【当前宿主权限降级为:普通节点。】
凌天看着这行字,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他伸手在虚空中一点,将那个代表“生活之火”的任务项,永久标记为“观察模式”。
这才是他想要的。神仙高高在上有什么意思?做个节点挺好。
他清空了合成栏,从角落的废品堆里扒拉出一把早已报废、枪头都烧化了的旧电焊枪,又从外面捡回来一段锈得掉渣的废弃铁轨。
“既然都去中心化了,总得给那个带头的老头留点念想。”
凌天把两样东西丢进合成栏。
【废旧电焊枪】+【一段废弃铁轨】= ?
系统那标志性的漩涡转动了三秒,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爆发出刺眼的金光,而是发出了一声沉闷如雷鸣般的低响。
一把造型古朴、通体呈现出黑铁色泽的长柄锤浮现在半空。
锤头就是那段铁轨最坚硬的核心压缩而成,锤柄则是焊枪融化后的重塑,上面流淌着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暗红微光。
【合成成功!】
【获得物品:脊梁·焊接者之锤】
【物品描述:凡人之躯,钢铁意志。
此锤不可交易,不可掉落,仅限持有“不跪”信念者拾取。
敲击金属时,有极低概率修复其“灵魂”层面的磨损。】
凌天伸手握住锤柄,那沉甸甸的分量坠得手腕一沉。
他拎着锤子走出地下室,避开路灯的监控,像个幽灵一样来到刘叔那个已经被重新整理好的修锅角。
他把锤子轻轻放在那张满是划痕的工作台上。
“当个好铁匠。”凌天轻声嘟囔了一句,转身吹着口哨走向远处的地铁站。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晚高峰人流中,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
地铁站口的风更大了,带着一股烤红薯的甜香和焦炭味。
凌天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那个卖烤红薯的小摊上,那铁皮烤炉看起来倒是挺暖和,正好适合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