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是吹来的,是割的。
唐文斌刚踏进废弃仓库铁门的刹那,夜风便像一把钝了刃的菜刀,贴着脖颈斜劈下来。
他下意识缩肩,领口与皮肤摩擦出细微的刺痒——那不是冷,是预警。
水泥墙的触感粗粝得近乎恶意。
指尖嵌入墙面裂纹时,掌心传来砂砾磨破角质层的滞涩感,微小的痛觉顺着神经爬升至脑干。
他没收回手,反而更用力地按了下去,仿佛要确认这世界是否真实。
阳光晒透又冷却的墙体余温,正从指腹缓慢流失,像某种生命正在悄然抽离。
空气里漂浮着三重气味:铁锈的腥、霉斑的腐,还有一丝极淡、几乎被掩盖的血腥。
他吸气时鼻腔发紧,喉头泛起金属味的反刍感——不是错觉。
这地方流过血。
不多,但足够留下记忆。
远处乌鸦扑棱翅膀的声音响起,短促、突兀。
他的耳膜猛地一颤,不是因为惊吓,而是因为那声音的节奏不对。
自然界本不该有如此精确的“停顿”。
就像……一段录音。
心跳开始加速,不是恐惧驱动,而是一种更原始的东西在苏醒——直觉。
它不像思维,更像胃部的一阵痉挛,无声地提醒他:你已被观看。
灯光来了。
强光手电划破黑暗,白炽光柱如探照灯般扫来。
光线擦过脸颊的瞬间,视网膜灼烧般刺痛,眼前炸开一片雪白残影,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角,冰凉地滑落。
他本能地眯眼、偏头,可身体却已先一步后撤半步——动作快于意识。
“我们是什么人?夜巡队!”
粗哑嗓音带着市井式的蛮横砸过来,“大半夜在这鬼地方搞什么名堂?一看就不是好人!”
唐文斌没动。
耳朵嗡鸣不止,心跳声盖过了风啸,但他听见了关键细节——那人说“夜巡队”,却没提所属街道或辖区编号。
真正的治安员不会省略身份标识。
这不是巧合。
这是局。
念头未落,潜意识已给出答案:林深。
那个名字浮现的刹那,他背后汗毛倒竖。
不是恨,是熟悉的战栗。
他们曾共事三年,彼此了解如同了解自己呼吸的节奏。
他知道林深喜欢埋伏在高处,用望远镜看猎物一步步走进陷阱;他知道他会利用环境制造心理压迫,让目标自己崩溃。
而现在,整座仓库正在“活”起来。
墙壁似乎在收缩,阴影在视野边缘蠕动变形。
通风管道缝隙中,或许藏着微型摄像头;墙角裂缝里,拾音器正贪婪吞噬每一句低语。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看不见的眼睛,冰冷、耐心,像手术刀般精准切割他的镇定。
那份“第二批名单”就在他内袋,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胸口生疼。
不能被抓。
绝不能。
这个念头不是思考的结果,而是从骨髓深处炸开的求生指令。
恐惧没有让他瘫软,反而点燃了某种更古老的东西——野兽般的反击欲。
他出手了。
手掌猛推面前“夜巡人员”的胸口,力道之大超出预期。
对方踉跄后退,背脊撞上铁门,“哐当”一声闷响震落锈屑,粉尘呛入口鼻。
唐文斌的手早已摸向腰间战术匕首,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渗入掌心——那不是武器,是他此刻唯一的语言。
转身狂奔。
脚步砸在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引发膝盖反冲的震麻。
冷风灌进衣领,锁骨处一阵阵发凉,可体内却沸腾着滚烫的焦虑,像高压锅里的蒸汽,逼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站住!心虚了是吧!”
身后叫骂声紧追不舍,手电光柱晃动追踪。
但他注意到一个诡异细节:他们的速度始终落后十米左右,既不逼近,也不放弃,像是……在引导?
光束扫过地面,映出他扭曲拉长的影子,像一头逃窜的孤狼。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老电影:猎人驱赶鹿群,只为把它们赶到埋伏圈。
他不是逃脱者。
他是被放行的信使。
另一边,张大福瘫坐在地,双腿抖得无法自控,裤管摩擦发出“沙沙”轻响,如同细雨落在枯叶上。
舌尖弥漫着铁锈味——咬破了嘴唇。
他想哭,却连抽泣的力气都没有。
背叛林深已是死罪,如今又被当作弃子丢在这里……他完了。
仓库外阴影中,林浅按下耳麦:“目标已脱离,A组制造混乱,不要追击。b组控制现场,带回‘证人’。”
“收到。”小赵回应,电流声轻微“滋”了一下。
几个“夜巡人员”追逐一段后停下,一人夸张地“哎哟”一声蹲地揉脚,嘴里嘟囔:“多管闲事,差点扭了。”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热心市民的疲惫与抱怨。
他们折返,将失魂落魄的张大福“带走”,动作克制,不留暴力痕迹。
一辆黑色轿车驶离厂区,引擎低吼撕裂夜幕。
高处,林深伫立如雕塑。
望远镜中,唐文斌上车前的脸清晰可见:额角青筋暴起,眼神如困兽,嘴角抽搐着怨毒。
镜片反射月光,冷得像冻住的湖面。
他嘴角微扬。
“你以为赢了?”
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
“其实,你已经输了。”
林浅悄然而至,递上手机。
屏幕播放着截取视频:唐文斌递出文件的动作、口型读出的“第二批名单”、喉结因紧张而颤动的频率……一切尽收眼底。
“深哥,证据确凿。音频同步发给沈昭了。”她语气微兴奋,“现在动手吗?”
林深摇头:“不追。”
“不追?”林浅皱眉。
“追疯狗,只会激它反噬。”他目光沉静,“我们要的不是抓他,是让他带着恐惧回去。”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一个失败的任务执行者,行踪暴露,对话被录……你觉得他的主子会信他吗?”
林浅瞳孔微缩,瞬间领悟:“他们会怀疑他叛变……他会为了自证清白,做出更极端的事。”
“对。”林深轻啜一口龙井,茶香氤氲,“我们撒下的不是网,是一颗种子。怀疑的种子。等它在他们内部发芽,整座信任大厦都会塌陷。”
此时,沈昭公寓。
键盘敲击声如雨点落下,“哒哒哒”,节奏稳定而锐利。
空调低鸣,蓝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冷静轮廓。
她正剪辑视频片段,配上极具煽动性的字幕:
“盛达深夜密会,神秘名单牵出黑幕?”
“古玩联盟内鬼交易,谁是下一个牺牲品?”
她没点发布,而是通过代理网络,精准投送至数个社交圈——那些林深标记过的“外围关联者”。
信息战,无声点燃。
而逃亡路上的唐文斌,正用蓝牙耳机拨通加密号码。
电话接通,电子合成音冰冷无情:“说。”
“先生!计划有变!交接点是陷阱!林深设的局!他录下了我们所有对话!”唐文斌声音嘶哑,呼吸急促,方向盘摩擦手套发出“吱嘎”声,“我不是叛徒!一定是张大福泄密,或者……我们内部有鬼!”
对面沉默十几秒。死寂如铅块压胸。
终于,那声音再度响起,充满审视:“陷阱?是你太大意,还是你引狼入室?”
唐文斌如坠冰窟。
辩解脱口而出:“不是我!请相信我!我可以弥补!给我一次机会!”
“够了。”
“任务失败。切断联系,躲起来,等指令。”
“记住,在你洗清嫌疑前——你就是废棋。”
电话挂断。
嘟…嘟…嘟…
唐文斌一拳砸向方向盘,闷响回荡车内。
掌心火辣,指节隐隐作痛。
嘴里弥漫血腥——不知何时咬破舌尖。
废棋?
为组织卖命十年,出生入死,换来的竟是“废棋”二字?
不甘!愤怒!还有更深的恐惧——被抛弃者的终极噩梦。
他盯着前方漆黑道路,眼中燃起疯狂火焰。
林深……都是因为你!
我要报复!我要证明我还活着!有价值!
油门踩到底,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啸。
同一时刻,淮古斋。
檀香袅袅,青烟盘旋。
林深缓缓注水入壶,滚水“嗤”地激荡茶叶,茶香四溢。
林浅汇报:“张大福招了,虽知不多,但足以坐实盛达渗透事实。”
“沈昭的消息已在圈内发酵,有人开始试探来源。”
林深点头,一切如棋局落子。
忽然,私人手机震动一下。
陌生号码。
短信仅一句:附地址。
林浅凑近,脸色骤变:“深哥,这明显是陷阱!”
林深凝视屏幕,指尖轻轻摩挲温润茶杯。
瓷面光滑,映出他沉静侧脸。
茶汤微漾,倒影轻颤,如同内心暗流涌动。
许久,他开口,低沉有力:“不,这不是陷阱。”
他抬眼望向窗外深沉夜色,嘴角浮现一抹冷弧。
“这是鱼塘里的第一条鱼,被吓得自己跳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