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角落,那名戴墨镜的男人挂断电话。
他没立刻动。
嘴角抽了一下,像被电流击穿神经末梢,不受控地痉挛了一瞬。
然后,他缓缓摘下墨镜——动作慢得近乎仪式——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瞳孔深处跳动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像是饿极了的老鼠终于看见粮仓的缝隙。
喉间滚出一声低笑,干涩沙哑,像生锈的锯子在磨骨头。
连他自己都听得心头一颤。
指尖摩挲着手机边缘,金属外壳冰凉刺骨,寒意顺着指腹渗入血脉,仿佛握着一块刚从冰棺中取出的铁片。
指甲划过一道旧划痕,“滋”地轻响一声,他忽然怔住。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
以前砸碎那幅赝画玻璃的时候,也是这个声儿。
那晚暴雨倾盆,雷光撕裂夜幕,他站在鉴定室门口,听见玻璃清脆崩裂的刹那,就像此刻一样,尖锐得能割开耳膜。
记忆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却留下一股熟悉的腥甜味在喉咙口泛起。
他不动声色地汇入人群,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皮鞋底擦过大理石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毒蛇游过枯叶。
黑色风衣扫过地面,带起一丝微风,拂动展柜旁垂落的丝绒帘幕,绒面轻颤,泛起幽暗波纹,像某种沉睡之物被惊扰后的呼吸。
人群的喧闹声——瓷器轻碰的脆响、低语嗡鸣、远处讲解员清亮的声音——像潮水般涌来,在耳道里来回冲刷。
空调出风口“嘶嘶”作响,冷风扑在颈侧,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光影交错间,他的轮廓被拉长、扭曲,最终消失在展厅深处,仿佛被黑暗一口吞没。
——没人注意到,他右手无名指上,一道陈年烫伤疤痕正隐隐发痒。
而在百米之外的贵宾休息室,赵世成将一杯八二年拉菲一饮而尽。
深红酒液顺着杯壁滑落,在水晶折射下泛着妖异光泽,像凝固的血浆,黏稠而沉重。
酒香浓甜混着雪茄残烬的焦苦,黏在鼻腔里,压得胸口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一团潮湿的灰烬。
“叮。”
杯底磕上大理石台面,清脆短促,像一口小钟敲在耳膜上,余音震得太阳穴隐隐发麻。
他没在意,只觉那声音似曾相识——十几年前,林父当众揭穿他骗局那天,会议室的座钟也这样响过一下。
那一声钟鸣之后,是死寂般的沉默,然后是记者快门如暴雨般炸开,闪光灯刺得他睁不开眼,西装后背早已湿透,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
“林深……你爸当年毁我前程,今天我就让你跪着还债!”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哑,每个字都裹着陈年的恨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味。
可说到一半,喉咙突然发紧——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恐惧。
万一……这次又失败了呢?
记忆猛地翻涌上来:冷光灯刺眼,手心湿滑,西装后背浸透冷汗,记者镜头如刀锋对准他。
林父只是轻轻一抹瓶底,便冷冷道:“胎釉不老,钴料浮于表层,此为新仿。”
那一刻,他听见了自己人生崩塌的声音——不是爆炸,而是缓慢的、持续不断的碎裂,像一根钢筋在重压下一点点弯曲,直到彻底折断。
那根刺扎了十几年,每逢阴雨就隐隐作痛,痛到指尖都在抖,如今终于要拔出来了。
但他立刻掐灭这个念头。这不是报应,这是复仇的良机!
只要这件“明代青花梅瓶”被认定为赝品,林深身败名裂,项目崩盘,他就能以最低成本吞下这块肥肉。
“给我盯紧了,明天一早,我要让所有媒体头版都是林深的名字!”他对电话那头下令,语气冰冷,“记住,要让他像条死狗一样被人踩烂!”
他以为计划天衣无缝。
可他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进别人早已布好的局。
夜色渐深,展厅归于沉寂。
窗外,榕城灯火如星河倾泻,映在玻璃上斑驳陆离,光影缓缓爬行,如同窥视的眼。
福兴街项目临时办公室内,灯火通明。
冷白LEd洒在每个人脸上,勾勒出冷静而坚定的轮廓,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幅静默的剪影画。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苦香、键盘敲击声、打印机吐纸的摩擦音——一切井然有序,与赵世成那边的阴鸷狂妄形成鲜明对比。
沈昭十指翻飞,快得几乎出现残影,指尖敲击键盘的节奏清脆有力,像战鼓催征。
屏幕上数据滚动,红绿曲线起伏如脉搏,荧光映在她镜片上,泛出冷蓝光泽。
耳机传来团队汇报的电流声,夹杂服务器风扇低沉嗡鸣,像是远方风暴的前奏。
她忽然屏住呼吸——
“成了!”她靠向椅背,脊椎“咔”地轻响一声,肩颈酸胀稍缓,“‘福兴街惊现国宝’冲上同城热搜前三。我安排的几个‘知情人士’爆料说估价八位数,收藏圈炸锅了。赵世成的人也开始带节奏,暗示我们鉴定能力不行,可能把赝品当宝。”
“很好。”林深指尖轻点桌面,木质触感微凉,节奏沉稳,仿佛敲击命运节拍。
可没人注意到,他右手食指微微抽搐了一下——那是每次使用异能后的惯性反应,皮肤下仿佛有微弱电流窜过。
“老秦,辛苦您了,明天还得您坐镇。”
老秦吹着热茶,白雾袅袅升起,模糊眼角皱纹,茶香氤氲中带着一丝陈年普洱的醇厚,暖意顺着喉咙滑下。
“放心,对付跳梁小丑,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顿了顿,目光微闪,“不过小林,你确定只凭咱们几个人能压住场子?赵世成在媒体圈人脉很深,怕他们颠倒黑白。”
林深笑了笑,嘴角弧度不疾不徐,像春风拂湖。
可就在那一瞬,他脑中闪过一道画面:一只青花瓶底,在黑暗中微微发光,纹路竟与快递单上的“陈老”二字隐约重合。
什么?
他心头一震,这不是记忆,也不是推理——是某种东西从深处冒出来的影像,毫无预兆,却又异常清晰,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他意识里刻下印记。
他没说话,拿起手机拨号。
三声铃响后,苍老洪亮的声音传来:“哦?你小子又淘到什么好东西了?”
“王老,”林深声音平稳,“明天有个发布会,我想请您来看看一件‘明代青花’。”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林深没答,只轻轻说了句:“我觉得它在说话。”
挂断电话,老秦眼睛亮了:“你请了王世襄?!”
王世襄,京城第一眼,泰斗级人物,刚正不阿,嫉恶如仇。
有他出面,任何歪门邪道都将无所遁形。
林深点头,转向妹妹林浅:“阿浅,安保没问题吧?”
林浅比了个oK手势,调出监控画面:“防弹展柜,红外双控,两名可靠保安轮班。所有物证封存扫描完毕,连泡沫填充物的纹理都拍了高清图。”
每一个环节都被考虑得滴水不漏。
他布下的不是一张网,而是一座由证据和人心构成的天罗地网。
午夜十二点,沈昭发出最后公告:
“因‘明代青花缠枝莲纹梅瓶’引发巨大社会关注,组委会决定于次日上午九点举行专项新闻发布会,邀请权威专家与项目负责人林深先生共同解读。”
公告一出,网络瞬间沸腾。弹幕刷屏,热搜飙升,私信爆炸。
办公室陆续熄灯,只剩林深一人。
他站在窗前,俯瞰沉睡的福兴街。
夜风从窗缝钻入,带着青石与木料混合的气息,微凉拂面,撩动额前碎发,发丝扫过眉梢,带来一阵轻微痒意。
远处巷口一盏孤灯摇曳,昏黄光晕划出细弱一线,像守夜人未眠的眼睛。
口袋手机震动。加密信息,来自警队老同学。
他掏出手机,屏幕冷光映亮眸子,指尖触碰到金属机身时,有种久违的真实感。
信息很短:
“已查明,寄出快递的物流点隶属赵氏集团旗下子公司。寄件人出手阔绰,行为可疑,监控影像已锁定。”
看到这里,林深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像冬夜初雪,无声却锋利。
所有的线,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名字。
赵世成,你为你自己准备的盛宴——
现在,该我来为你拉开序幕了。
可就在这一刻,他太阳穴突地一跳,像是有针在扎,钝痛沿着颅骨蔓延。
刚才那个画面……青花瓶底发光……真的只是幻觉吗?
他闭上眼,试图再捕捉那影像,却发现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仿佛刚才的灵光只是大脑疲惫时的一次错乱放电。
但他知道——
有些事,已经不一样了。
那种感觉,不像思考,也不像记忆。
更像是一种……身体先于意识的确认。
就像小时候第一次摸到古瓷残片时,指尖突然发麻,心脏猛地一缩,仿佛那碎片里藏着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而现在,这种“被唤醒”的感觉,再次浮现。
他没有强行追索。他知道,这种直觉一旦被理性解构,就会消散。
所以他只是静静站着,任夜风穿过指缝,任思绪沉淀。
而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夜色深沉,一场席卷榕城的巨大风暴正在福兴街上空悄然汇聚。
无数双眼睛,或期待,或贪婪,或恶毒,都在等待黎明的到来。
明天,这里将成为审判的舞台。
而有些人,还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为被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