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雨停了,洞庭湖的水面却升起了一层更浓的湿冷白雾。水雾吞没了星光月色和远处的灯火,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漆黑与寂静。
但这片死寂的水面下,一支舰队正沿着一条外人绝难察觉的水道,悄无声息的逆流而上。
汉国征南大元帅张虔裕,身穿普通的玄色铁甲,站在旗舰“镇江号”的船头。这艘楼船降下了所有代表大帅威仪的旌旗,高耸的箭楼盖着防雨的油布,严禁任何火光。他就这样沉默的站着,身影融入了黑暗。冰冷的江风吹动他花白的鬓发,他却毫无察觉,一双锐利的眼睛始终凝视着正西方,那片被水雾笼罩的远方。
“蛇已出洞,可斩其首。”
汉王刘澈那份只有八个字的王令,就藏在他的怀里。单薄的丝帛感觉滚烫,仿佛重有千斤,那是整个新生汉国积攒的怒火与期待。
在他身后,是两万两千名百战余生的江西精锐。
他们挤在数百艘大小不一的战船上,甲板、船舱,到处都是沉默的身影。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兵甲的碰撞声。所有人都在黑暗中,默默的检查兵刃,擦拭甲胄。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桐油和铁锈混合的气味。
这是刘澈治下,一支强大的野战机动兵团。其中,有追随他自魏博南下的八百玄甲牙兵,有在演武场之变后用忠诚与鲜血铸就的千余“忠武营”锐士,更有那两万在均田新政中获得了土地与尊严、士气高昂的江西新军。
他们都明白自己为何而战。他们的身后,是刚分到手的田地和翘首以盼的妻儿。他们的目标,是为惨死在石钟山的工匠、为被楚国欺压的百姓讨还公道,更是为他们自己,为这个给予他们新生的大汉王朝,开辟出一片更广阔的生存空间。
“报——!”
一名穿着黑色夜行衣的斥候,从一艘前出的海鹘快船上荡了过来,单膝跪在张虔裕面前,声音压的很低,却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大都督,前方十五里,已进入沅水河道。我军前锋,已于三号预定地点,全歼楚军巡江暗哨三处,共计二十七人,无一活口!航道已经打开!”
“很好。”张虔裕点了点头,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抬头看了一眼被浓雾遮蔽的天空,判断出了时辰。
“传令,舰队减速。命‘忠武营’所属,全员换乘艨蟕小舟。另,请欧阳副使,登我旗舰,共商下一步军机。”
“诺!”
随着他一声令下,庞大的舰队在黑暗中悄然变换阵型。数十艘最快的海鹘快船护卫着两翼,而舰队核心的数百艘走舸、楼船,则缓缓减速,隐入水道两岸更深的芦苇荡中。
唯有十余艘吃水最浅的艨蟕小舟,载着那千余名最精锐的“忠武营”锐士,在都尉王霸的带领下,沿着那条由静安司探子用生命开辟出的隐秘航道,悄无声息的向着他们的最终目标——辰溪,摸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欧阳询登上了旗舰“镇江号”的帅舱。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与兴奋。自从张虔裕率主力西征,他这个安抚副使,便成了整个长沙府的主心骨。这十几日来,他一面要安抚那些因汉国主力西调而蠢蠢欲动的本地豪强,一面又要配合张虔裕的战略,做出各种迷惑敌人的假象,几乎没有合过眼。
“大都督,”他对着灯下巨大的舆图躬身一揖,“长沙城内,一切安好。韦氏等几个与我等合作的士绅,在接到都督府的示警之后,都已遣出族中私兵协助城防,并联名上书,痛陈高郁之流勾结蛮夷、祸乱乡里的罪行。表面功夫做得很好。”
“做得再足,也是戏。”张虔裕冷哼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知道,在这个乱世,所谓的忠诚从来都不可靠,可靠的只有自己手中的刀。
“欧阳副使,你来看。”张虔裕指着舆图,声音低沉,“高郁的主力,目前已东进至何处?”
“回大都督。”欧阳询走上前,指着图上一个点,声音清晰,“据静安司在武陵的钉子最新传回的消息,高郁听闻我汉军在东线边境增兵,以为我军主力欲与其决战于平原,正志得意满。他亲率两万大军,已进至常德一线,并分兵一部,作势欲攻澧州,以牵制北面荆南的兵力。其大军辎重、粮草,则尽数屯于其后方的辰溪大营。由其心腹副将陈骁,领兵五千驻守。”
“五千人……守着两万大军的命脉。”张虔裕的眼中闪过一丝嘲弄,“这高郁,真以为湘西是他家的后院,任他纵横驰骋,无人能至吗?”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已被我军在东线与北线的佯动所吸引。”欧阳询的语气中也带着几分自信,“他绝不会想到,大都督您的雷霆一击,会从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直捣他的心脏!”
“所以,”张虔
裕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舆图之上的“辰溪”二字,“此战的关键,便在于一个‘快’字!”
他看向欧阳询:“我需要你在王霸将军拿下辰溪之后,立刻接手大营,用最快的速度,甄别敌军文书、账目,清点粮草、军械,并将那些被高郁裹挟来的蛮族俘虏,与他麾下的楚国旧部,分开关押,区别对待。”
“我要你,”张虔裕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用你手中的笔,将我军这次军事上的胜利,转化为政治上足以彻底瓦解高郁残部的致命一击!你,可有把握?”
欧阳询的心猛地狂跳起来。他知道,这是大都督在给他机会,一个足以让他从酷吏向能臣蜕变的机会。
“下官,领命!”他躬身一揖,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必不辱使命!”
就在张虔裕与欧阳询于旗舰之上运筹帷幄的同时,常德,楚国叛军大营。
一场盛大的庆功宴,正在中军大帐内举行。
高郁高坐主位,满面红光。他的身侧,坐满了五溪蛮各部的峒主、头人。这些人正满嘴流油的撕扯着烤全羊,用巨大的牛角杯,大口的灌着混浊的米酒。
“弟兄们!”高郁端起酒杯,得意的对众人说道,“汉军果然中了我等之计!其东线大军,已被我军连日袭扰,不敢冒进!其北面之兵,又惧我分兵之势,龟缩于澧水之南!长沙,已是我等囊中之物!”
“哈哈,将军神机妙算!”一个满脸刺青的峒主,大笑着附和道,“等拿下了长沙,城里的金子、娘们,可得让我们先挑!”
“好说!好说!”高郁大笑,“待我光复大楚,重建天策府军,各位皆是我大楚的开国元勋!到时候,封地、官爵,任由各位挑选!”
帐内一片欢腾,乌烟瘴气。
他们谁也没有察觉,在他们身后百里之外的辰溪,一场决定他们所有人命运的死神之镰,已经悄然举起。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辰溪大营。这座建在沅水河畔的巨大营盘,还笼罩在一片安静的睡梦之中。负责巡夜的楚军士卒,缩着脖子,懒洋洋的靠在栅栏边打盹。在他们看来,这里是大军的腹地,绝对安全,不可能有任何敌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这里。
然而,在营外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河滩上,上千个黑色的身影,已经悄无声息的潜上了岸。
忠武营都尉王霸,抹了一把脸上的江水,吐掉口中的一根水草。他看了一眼远处灯火稀疏的营寨,脸上露出一个狞笑。
他没有立刻下令进攻。
他只是举起一只手,对着身后那些同样杀气腾腾的精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百余名最精悍的牙兵瞬间散开,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他们的目标,是那些分布在营寨四周的明哨、暗哨。
五分钟后,营寨外最后一丝声响彻底消失。
王霸缓缓拔出他那柄古旧的横刀。刀锋在即将破晓的微光中,反射出一道森然的寒芒。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上千名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弟兄,然后,用一种野兽般的低吼,吐出了两个字:
“开饭。”
一声令下,上千名汉国精锐,朝着那座尚在睡梦中的巨大营盘猛扑而去。
复仇的刀锋,终于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