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开平四年,春。洪州。
惊蛰过后,连绵的春雨终于停歇,久违的太阳驱散了赣水上空的湿冷雾气,将温暖的光芒洒向这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土地。田埂间的积水倒映着湛蓝的天空,泥土在阳光的蒸腾下,散发出一种混杂着新生草木清香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对于江西的百万生民而言,这意味着一年中最重要的时节——春耕,开始了。
节度使府的政令,比往年任何时候都更为严厉,也更为细致。一道道盖着朱红大印的文书,自洪州发出,送达全境十三州的每一个县、每一个乡。
“凡新授田之农户,务必于谷雨前完成春耕播种,不得有误!官府将派‘劝农官’巡查各地,凡无故荒废田地者,收回田契,罚为苦役!”
“各州县府库,开仓放粮,以平价售卖或借贷耕牛、种子、农具予贫苦之家,待秋收后归还。敢有官吏从中牟利、克扣者,以袁州萧氏为戒!”
一“威”一“恩”,双管齐下。袁州城头上那一百七十三颗尚未完全风干的人头,是最有效的催促;而官府实实在在的支持,则是最有力的驱动。整个江西,仿佛从冬日的肃杀与惊惧中骤然苏醒,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狂热的生产热情。
吉州,庐陵县。瓦匠王三郎的家乡。
他的妻子刘氏,正带着两个半大的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自家的田里。这片曾经属于张大户、如今却插着“王三郎户”木牌的土地,泥土松软肥沃。刘氏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这样理直气壮地站在一片完全属于自己的田地上。
村里的耆老,正领着一群新分到田地的农户,在田埂上进行着最古老的祭祀。他们没有猪牛羊三牲,只有一碗米饭,一盅劣酒,几炷土香。
“老天爷在上,土地爷保佑!”耆老浑浊的老泪纵横,他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也保佑咱江西的刘使君、王妃娘娘,长命百岁!”
在他身后,黑压压跪倒了一片。他们叩拜的,不仅仅是虚无缥缈的神明,更是那位给了他们土地与尊严的、远在洪州的年轻主宰。
刘氏看着这一幕,眼圈也红了。她回头对大儿子喊道:“狗子!使劲犁!你爹在袁州给官家修河堤,是为咱家赎罪!咱得把地种好了,等他回来,让他看看,咱家有自己的地了!”
“哎!”半大的小子应了一声,更加卖力地扶着那头从官府租来的、瘦骨嶙峋却温顺有力的老牛,在田里划开一道道笔直的泥痕。阳光照在他满是汗水的脸上,闪着光。
这片土地上,无数个像王三郎家一样的家庭,正用他们最朴素的勤劳,将刘澈用鲜血换来的新政,转化为一株株即将破土而出的、象征着希望的禾苗。
洪州,节度使府,议事堂。
气氛与田埂上的热火朝天截然不同,这里安静、高效,甚至带着几分冰冷的精确。
刘澈端坐主位,他面前的案几上,堆着来自各地的春耕进度报告、度支都司呈上的最新户籍与田亩汇总,以及一份份关于新军编练、水师营造的巨额开支预算。
“主公,”李嵩手持一份账册,神情振奋中带着一丝疲惫,“袁州之乱平定后,新政推行再无阻碍。截至昨日,全境十三州,已清查出隐田共计一百二十万亩,隐户十一万户,合近五十万口!此皆为我江西之根基!”
这个数字,让在座的所有文武官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意味着,仅仅通过一场新政,刘澈治下的实际控制人口与土地,凭空暴涨了近三成!这背后代表的,是未来源源不断的兵源与税赋。
“府库虽因抚恤、赏赐、兴建忠烈园等事宜,开支巨大。然抄没袁州三族之财货,尽数充公,亦得金银二十万两贯,足可支撑新军编练与水师营造前半年之用度。”
“好。”刘澈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张虔裕,“新军编练,进展如何?”
“回主公,”张虔裕出列,声音洪亮,“末将已自新附农户中,择其青壮、感念主公恩德者,招募两万人,分置于洪、吉二州操练。此辈皆有田产家小,与我江西休戚与共,其心可用!只需三月,便可堪一战!”
刘澈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份关于水师的预算上。那是所有开支中,最庞大、也最让他挂心的一项。
“明日,我要亲往石钟山。”他做出决定,“我要亲眼看看,我江西水师的第一艘战船!”
鄱阳湖,石钟山,秘密船坞。
这片曾经的古战场,如今已被重兵把守,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戒备森严的工地。数千名工匠与屯田兵日夜劳作,巨大的工棚遮蔽了天光,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锤打声、刺耳的锯木声,以及工匠们高声的呼喝。空气中,弥漫着桐油、麻绳与新伐木材混合的独特气味。
刘澈一身便服,在李嵩与几名吴越船匠的陪同下,走进了最大的一座工棚。
“主公请看,”为首的吴越老船匠姓甘,他抚摸着一根刨得极其光滑的樟木肋骨,眼中带着自豪,“此船,乃是仿制淮南水师主力‘海鹘’快船。船长十五丈,宽三丈,设橹四十支,风帆三面。其形狭而长,航速极快,逆风亦可抢行。船首包铁,可用于撞击。两侧设女墙,可供弓弩手射击。一旦建成,便是大江之上,一等一的利器!”
刘澈走上前,伸手触摸着那冰凉而坚实的木料,感受着那充满力量感的弧线。他能想象到,这艘战船一旦下水,将是如何的迅捷与致命。
“甘师傅,依你之见,我等何时,能有十艘这样的战船?”刘澈问道。
老船匠沉吟片刻,躬身道:“回主-公-,若钱粮、木料、人手皆能足额供应,且不计损耗,日夜赶工。半年,半年之内,必可成军!”
“半年……”刘澈的目光,投向了船坞之外那片烟波浩渺的湖面。半年之后,便是秋高气爽之时,赣水丰沛,正是用兵的好时节。“好!我给你一年之期!钱粮、人手,你要多少,我给多少!我不仅要十艘‘海鹘’,我还要二十艘!我还要能与淮南‘艨蟕’巨舰抗衡的大船!”
淮南,广陵。
徐温的脸色,比往年任何时候都更阴沉。他手中的那份密报,来自安插在江西的暗探。
“……袁州之乱,月内即平。刘澈亲临,斩杀士族百余,手段酷烈,江西震怖,新政再无掣肘。”
“……江西全境大兴土木,役使数万‘罪囚’修筑堤坝、驰道。春耕开始,官府以官牛、官种贷之,民心大悦。”
“……有传言,刘澈于鄱阳湖深处,大造舟船。其妻钱氏自吴越招揽大批船匠,伪作商旅,秘密入境,具体数目、地点,不详……”
“不详!不详!”徐温将密报狠狠地摔在地上,“一群废物!连他把船坞建在哪里都查不出来!”
他心中的不安,日益强烈。刘澈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更可怕。他不仅有猛虎的凶狠,更有狐狸的狡猾,还有老牛的耐心。杀戮立威,分田取心,筑巢备战,每一步,都走得稳、准、狠。
那个曾经被他视为笼中之鸟的对手,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磨砺着足以撕破牢笼的利爪。
“父亲,”徐知训在一旁道,“既然江西与吴越勾结,我等何不也遣使中原,向陛下(朱温)求援?请朝廷下旨,申斥钱镠,令其不得资敌。再请陛下拨一支水师,协防长江。如此,刘澈永无出头之日!”
“向朱温求援?”徐温冷笑一声,那笑声中满是讥讽,“朱温新败于三垂岗,损兵折将,颜面尽失,此刻正忙于舔舐伤口,防备李存勖的下一次进攻,哪有闲心管我们江南的闲事?他巴不得我与刘澈、钱镠斗个两败俱伤,好坐收渔利。”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在长江水道上来回逡巡。
“靠人不如靠己。既然刘澈在暗中备战,我等便将这备战,摆在明面上!”
“传令!”他的声音变得狠厉,“命水师都指挥使严忠,再增派二十艘‘艨蟕’战舰,陈兵彭蠡湖口!日夜巡弋,凡有可疑船只,无论悬挂何方旗号,一律击沉!我要让他刘澈,连一根木头都运不出去!”
“再,命沿江各州,加征丁壮,扩编水师!我要在一年之内,让我淮南水师的战船,再翻一倍!他刘澈不是想造船吗?好!我便与他对造!我倒要看看,是他那穷山恶水的江西先被榨干,还是我这富庶的淮南先耗尽府库!”
一场无声的、围绕着造船与封锁的军备竞赛,在长江的两岸,正式拉开了序幕。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江面上,水波不兴,然而水面之下,那足以颠覆整个江南格局的暗流,已经开始疯狂地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