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走了以后,我没有动。月光落在铠甲上,冷光一层层铺开。风停了,院子里很静,只有马在栏边轻轻踏地的声音。我抬手摸了摸领口内衬,那片柳叶纹还在,针脚密实,是杨柳亲手缝的。
脚步声从回廊传来,轻得很,像是怕惊扰什么。我转头看去,杨柳提着一盏琉璃灯走过来。灯光映在她脸上,照出她眼里的担忧。
她站在我面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这一身银甲。她的手指慢慢抬起,指尖碰到我胸前护心镜上的刀痕,停在那里。
“你真要走了?”她问。
我点头。“敌军越境烧村,掳走百姓。我在屋里躺不住。”
她低下头,手指顺着那道划痕滑下来,声音压得很低:“我不是想拦你……可你的伤还没好。右腿一瘸,走路都费力,怎么上阵?”
我没说话。她说得对。右腿确实还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石上。但我不能等。
她抬头看我,眼睛有点湿。“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不是你去打仗,是你明明受伤了还要硬撑。上次你倒在血泊里,是我把你背回来的。我不想再有一次。”
我心里一紧。
她不是娇弱的女子。她是郡主,见过宫里的争斗,也见过战场送回来的残甲断刀。她救过我,照顾我,从没说过一句累。可现在,她站在这里,声音发抖,却还是在替我想。
“杨柳。”我握住她的手,“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
她看着我。
“不只是回来。”我说,“我是要去打胜仗,然后回来娶你。当着全军上下,向陛下请旨,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接你进府。”
她的眼角颤了一下,一滴泪滑下来,却笑了。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她说,“我不求你一天打赢,也不求你立头功。我只求你,每一步都走得稳。饿了就吃,累了就歇,受伤了别逞强。”
我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把灯放在石桌上,抬头直视我:“既然你要走,那我就不再说‘别去’这种话了。你是将军,有你的责任。而我,也会守好我的位置。”
“你的战场在边关,我的战场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盯着她,心跳变重。
她伸手抚平我肩甲上一道褶皱,动作很轻。“你穿这身甲的样子,我很熟悉。第一次见你,你也是这样站着,浑身是血,却不肯倒下。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人。”
“所以我不拦你。”她声音稳了,“但你要记住,有人在等你。不是等一个英雄,是等一个平安归来的陆扬。”
我喉咙发干。
她往前一步,靠在我胸口,耳朵贴着铠甲。我能感觉到她在听我的心跳。
“你要是敢不回来……”她声音闷闷的,“我就亲自带兵去找你,把你的骨头捡回来埋了。”
我没笑,却觉得胸口热得发烫。
我把她抱紧。铠甲硌人,但她没躲。她的手环住我的腰,用力得像是要把我刻进身体里。
良久,她松开我,退后半步,擦了擦眼角。“我去给你拿点东西。”
她转身要走,我又拉住她。
“杨柳。”我叫她名字。
她回头。
“我会每天写信。”我说,“伤了就撤,绝不硬拼。你说的三件事,我都答应。”
她点头,嘴角扬起一点笑。“那你也要记得,信里别净写军情。我想知道你吃了几顿饭,睡得好不好,有没有按时换药。”
“好。”
“还有……”她顿了顿,“别忘了我是谁。”
“你是杨柳。”我看着她,“是我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
她红了脸,低头一笑,快步走了。
我站在原地,抱着剑,没动。
过了很久,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她把包塞进行囊,又检查了一遍绑带。
“里面有新熬的止血粉,还有续筋丸。侍女连夜做的干粮,够你路上吃三天。我还放了一块暖手的铜炉,夜里冷,记得塞被窝里。”
我一一应下。
她绕到我背后,帮我把行囊系紧,手指碰到我肩胛上的旧伤疤。“这里……还会疼吗?”
“早没事了。”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你先去休息。天亮前还得准备,别熬太晚。”
我摇头。“我不累。”
“你骗人。”她瞪我一眼,“你眼睛都红了。今晚必须睡一会儿,不然明天上马都坐不稳。”
我张嘴想辩,她直接伸手解我腰带上的皮扣。
“你干什么?”我愣住。
“卸甲。”她说,“这么重的东西穿着睡觉,伤口又要裂。我帮你收着,明早再穿。”
“我自己来就行。”
“你右肩抬不起来,别逞能。”她语气强硬,“要么我帮你,要么你现在就躺下,别想别的事。”
我只好由她。
她一点点解开铠甲搭扣,动作小心,生怕碰到伤处。银甲落在木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把剑取下,挂在床头,又把护腕、腰带一样样收好。
最后,她扶我坐下,掀开裤管看右腿伤口。结痂了,但周围还有青紫。
“明天我让侍女再炖一锅参汤送来。”她说,“你要是敢不喝,我就亲自端到营里喂你。”
我点头。
她吹灭灯,只留一盏小油灯。“睡吧。我就在外间守着,有事叫我。”
“你去睡。”
“我不困。”她坐在外间的凳子上,“你睡着了,我再闭会儿眼。”
我没再劝。
躺在床上,眼睛睁着。脑子里全是明日的部署:黑石沟设伏,游哨探路,步兵诱敌深入。每一个环节都不能错。
门外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我侧耳听,是她在看我留在桌上的兵法笔记。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靠近,门帘掀开一条缝。她探头看我。
“还没睡?”她轻声问。
“快了。”
她走进来,把一张叠好的纸塞进我枕头底下。“这是我写的平安符,你带着。”
“你会画符?”
“不会。”她笑,“但我写了‘陆扬’两个字,盖了印章。你贴身放着,就当是我跟着你。”
我握紧那张纸。
她帮我拉了拉被角。“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等着你。”
我闭上眼。
她没走,站在床边看了我一会儿。我感觉到她的目光,没睁眼,也没动。
直到听见她轻轻走出去,带上门。
我睁开眼,从枕头下抽出那张纸。红纸黑字,确实是我的名字,下面一行小字:“早归。”
我把它贴身放进内衫,压在柳叶纹的上方。
外面,夜很深了。
我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是她在收拾晾晒的绷带和药布。风吹过来,带着药香。
我翻身坐起,拿起剑,轻轻抽出一寸。刀刃干净,寒光凛冽。
明天就要出发。
我不能输。
也不能死。
因为有人在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