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源巷的空气仿佛被一刀劈开,成了两个世界。
窗外,是沸腾的名利场。
闪光灯炸裂如白昼,长枪短炮几乎怼到了玻璃上。
上百名记者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拥挤,只为捕捉那位新晋“欧洲之王”的一个侧影。
粉丝举着灯牌,眼里冒着狂热的光,气氛燥热得能点着火。
窗内,是静止的人间烟火。
陈默系紧了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那一刻,名为“陈默”的江大导演下线,取而代之的,是沉浸时光六十载的拉面匠人——斋藤雄一。
窗外的喧嚣?
在他眼里,还不如锅里那一朵泛起的油花来得重要。
“水温低了两度。”
陈默扫了一眼汤桶,眉头微蹙。没去管旁边吓得手足无措的小李,他抄起长柄汤勺,轻轻搅动。
动作不快,却带着奇异的韵律。这哪里是搅汤,分明是指挥家在调动千军万马。
原本浑浊的香气,瞬间被这一手“点化”,变得清冽醇厚,直冲天灵盖。
小李大气都不敢出。
这就是大银幕上那张脸,此刻近在咫尺,却比红毯上更让小李觉得……高不可攀。
“碗。”
陈默伸手,声音淡得像白开水。
小李如梦初醒,慌忙递上温热的粗陶碗。
沥水。
手腕一抖,竹漏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水珠飞溅。面条仿佛有了生命,精准落入碗中,盘成完美的鸟巢。
这就是电影里的“凤凰点头”。
区别在于,电影里是演的,现在,是真的。
浇汤、码肉、撒葱、点缀海苔。
行云流水,没有一微秒的犹豫,精准得像是一台被输入了顶级程序的机器。
这是肌肉记忆,是成千上万次重复后凝练出的艺术。
“端给三号桌。”陈默擦了擦手,“老张今晚加班四小时,被老板骂了,汤要浓一点,别放麻油。”
小李端着面,腿肚子都在转筋。
三号桌的老张是附近苦逼程序员,雷打不动的常客,压根不知道今晚这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面一上桌,那股香气直接把他从瞌睡中拽了出来。
汤色如琥珀,葱花翠绿。
老张拿起筷子,先喝了一口汤。
“吸溜——”
这一声,在安静的店里格外响亮。
老张愣住了。紧接着,他开始狼吞虎咽,仿佛要把这一天的委屈、KpI的重压、房贷的焦虑,统统就着这碗面吞进肚子里。
吃着吃着,一滴眼泪,“啪嗒”掉进汤里。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一个中年男人,对着一碗面,哭得像个孩子。
窗外那群疯狂的媒体,突然诡异地安静了。
没有台词,没有配乐,没有运镜。
只有一个崩溃的中年人和一碗面。
而那个刚拿了金奖的导演,正站在氤氲的蒸汽后,低头切着叉烧。神情淡漠,仿佛那个男人的眼泪,不过是这碗面的一味佐料。
“咔嚓。”
快门声响起。
一名法国《电影手册》的特约记者,手颤抖着在笔记本上疯狂记录:
【上帝啊!他没有在作秀!他在用现实续写电影!
这才是《一碗》真正的结局——艺术回归生活,抚慰人心!这是最高级的行为艺术!这波格局简直在大气层!】
“拍下来!快!每一帧都是经典!”
“看他的手腕!充满了宿命般的悲悯感!”
“他在切肉吗?不!他在解构这个虚无的世界!”
窗外的阅读理解已经做到了满分,窗内的陈默只觉得……有点吵。
他看了一眼挂钟。
十一点四十。
“老板,没……没葱了。”小李缩着脖子,已经被外面的阵仗吓得想报警。
“我去拿。”
陈默转身进了后厨。
刚进去,巷口一阵骚动。保镖开路,王教授、老贺和夏诗语终于狼狈地挤了进来。
王教授领带歪到了咯吱窝,老贺皮鞋上全是脚印,只有夏诗语被护在中间,发型还算乱得有型。
推门,热气扑面。
正好撞见从后厨出来的陈默。
手里抓着一把绿油油的小葱,t恤几十块,围裙全是油,他冲几人点点头:“来了?坐。吃点什么?”
王教授张大嘴巴,手指哆嗦了半天,最后猛拍大腿:“你个混小子!你是要气死我,还是要惊艳死我啊!”
老贺则是职业病发作,看着窗外苦笑:“祖宗,外面已经把你吹成‘对抗资本的拉面革命家’了……这下好了,咱们店以后就算卖白开水,估计都能排到五环外。”
夏诗语没说话。
她静静看着陈默。灯光柔化了他的轮廓,维也纳的钢琴家、电影里的老人,最终重叠成眼前这个抓着葱的男生。
“一碗豚骨拉面。”夏诗语找个角落坐下,眼睛亮晶晶的,“要加蛋。”
“好。”
陈默把葱扔给小李,重新站回汤锅前。
王教授和老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两个字:服了。
这顿面,王教授吃得格外香,嘴还不闲着:“汤头醇厚,但回味有一丝苦,是不是猪骨预处理火候大了?”
陈默头都没抬:“那是你心里苦,想着明天怎么跟校领导编瞎话吧。”
“咳咳咳!”王教授差点被面汤送走。
……
凌晨一点。
“一碗入魂”终于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即便如此,巷子里还有不少死忠粉和记者蹲守。陈默让小李从后门溜了,自己留下来做最后的收尾。
擦台面,洗汤锅,摆桌椅。
一丝不苟,强迫症般地复原。这是“斋藤雄一”的坚持,也是他对这个剧本最后的敬意。
灯灭,落锁,拉卷帘门。
“呼……”
黑暗的巷子里,陈默长出一口浊气。
那股“宗师范儿”散去,大一学生陈默的疲惫感像潮水般涌上来。
“真累啊……”他揉着肩膀,心里盘算着明天怎么逃掉销假,“社交额度彻底透支了。”
背起包,他沿着青石板路往外走。
人散了大半,巷子恢复了幽静。
但在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下,停着一辆车。
不是采访车,也不是粉丝车。
是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线条冷硬优雅,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金钱味,跟这破败的老城区格格不入。
陈默脚步一顿。
车门开了。
下来的不是司机,而是一个女人。
三十岁上下,灰色高定西装剪裁得严丝合缝,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她很美,但美得像把手术刀,锋利、冰冷。
那双眼睛看向陈默时,没有粉丝的崇拜,只有一种评估货物的审视。
陈默能感觉到,来者不善。
但他现在的社交状态是“离线”。别说美女,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只想回宿舍挺尸。
目不斜视,他径直从女人身边走过,主打一个“已读不回”。
擦肩而过的瞬间。
女人开口了,声音清冷,带着长期身居上位的笃定。
“用六十年的一生,换一碗面的精魂。陈先生,你的‘入戏’能力,比我想象中还要危险。”
陈默猛地停住脚步。
眼神一冷。
不是因为这句话的内容,而是因为……
她说“入戏”时,用的是陈述句。
而且,她的目光死死盯着他的右手手腕——那是刚才煮面时,因为肌肉记忆而微微颤抖的位置,是“斋藤雄一”职业病的铁证。
陈默转身,目光平静如水。
“我不办卡,不买保险,不接戏,也不搞网恋。”
女人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她递出一张黑色名片,上面没有头衔,只有一个烫金的名字和电话。
“我不是来找导演陈默的。”
她踩着高跟鞋,上前一步,压迫感十足:
“我是来找……那个继承了瑞士地下工坊百分之百股权的,杜波依斯先生。”
“有些东西,你也该去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