嗞——
楼道间的老旧电灯发出刺耳的声响,一阵闪动,明暗短暂的交替,随即恢复了明亮。
那光是昏黄的、无力的,抹在起壳的墙皮上。
像一块块根深蒂固的癣。
空气很干。
北方的冬,在雪里,在寒风。
永远都是萧瑟、沉默。
风会钻透单薄的棉袄,啃噬人的骨头。
埋在墙壁内常常短路的线管,就像这栋老旧的居民楼一样,失去维护、年久失修。
时间临近傍晚。
落日西山,脱落的墙皮映得泛黄,翘起的一角被寒风吹得摆动。
接近天花的位置满是风干的皲裂,像老人藏在岁月里的皱纹。
在光照不到的地方,阴暗的角落里放着几只盆栽,很久没人浇灌,已经彻底枯萎,发黑的叶面上结起一层厚厚的的霜。
咔.....咔嚓...
男人站在501的门前,身形瘦得似铁。
他耷拉着脑袋,两颊冻得通红,肩胛骨隔着旧棉袄支棱出来一个轮廓。
粗糙的左手拽起毛衣的领子,极力缩了缩脖颈,勉强抵御着低温。
手里的钥匙在锁眼处几次滑脱,僵硬的指节只能不断焦躁的尝试,捏着金属的指尖冷的刺骨,像是渗进了肉的缝里。
咔!
他终于如愿以偿的捅对了位置,门板传来熟悉的晃动。
“吱——呀!”
男人侧着肩膀,甚至不愿等门扉完全敞开便挤了进去,食指勾着锈迹斑斑的把手,赶忙关上了门。
砰。
门合拢,将呼啸的风和楼道那昏黄,一并关在外面。
“呼......呼......”
他搓搓了手,伸到眼前呼了口热气,使劲揉着发硬的指节。
门边的架上摆满了鞋,男人弯腰勾着长靴的根,皱着眉从脚下拽了下来,脚踝留下一道被靴帮勒出的紫色压痕。
他提溜着靴子,站在架子前叹了口气,往里屋的方向瞥了眼。
随即伸手扒拉开明显女性化的红色高跟,又将一双小小的、发白的灯芯绒棉鞋往下塞了一格,这才将自己的长靴放了进去。
屋子里静得可怕。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低着头像是僵住了,就这样过了好几秒。
“我回来啦。”
嘴角艰难地勾动着,满是沧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勉强的笑容。
那笑容在满是胡茬的脸上,像一张干裂的、并不合适的面具。
他象征性地拍打、抖落了下头顶的晶莹,穿着灰色的毛绒袜,踩着冰凉的瓷砖往里走去。
“莺莺!爸爸回来啦!我去菜市场给你买了点肉,晚上给你做红烧!”,男人走到厨房前,掀开自己的毛衣下摆,手探进里层贴身的毛衫里摸索,从一片鼓囊的中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带着体温的塑料袋,随意的放在了桌上。
塑料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身后静悄悄的,没人回应。
他瞅了眼饭桌上盖着罩子的剩菜,陶瓷盆里放着昨晚的白菜炖粉条。
抬头望向客厅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馋丫头,出来闻闻味啊?”
男人倚着门框,探头往里看了看,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着,撞在墙上,显得异常空洞。
目光所及,只有一张披着防尘布的沙发,还有开着静音正在播放的大头电视。
“不在家,上哪去了?”他有些疑惑的走进屋来,左右打量了圈。
男人站在中央的茶几前,手指夹起一片早已缩水、发黑的花生,用牙轻轻咬开,咀嚼着无味的果肉。
味同嚼蜡。
“秀兰?!”
他忽然仰着脖子,回头大声喊道。
同样死寂无声。
这声呼唤很快消失在窗外呼啸的风里。
“秀兰?”
他再次不死心的叫嚷着,如果是平时,这会妻子应该骂骂咧咧的走出房门来,问他是不是在叫魂呢?
可今天,屋里却是格外的冷清。
“都出去了?走亲戚?”男人有些纳闷的嘟囔着,“今天也不是啥节啊.....”
吱——!
搓了搓冻得发麻的脸,他疲惫的砸进老旧的沙发里,不堪重负的椅腿发出古怪的一声。
看着眼前仍在无声演绎的屏幕,他左右看了看,又抬起茶几上的果盘,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将手指伸进沙发的缝隙,从中一番找寻。
一个黑色的遥控被他抓了出来,男人摸索着按下了右上角,那个磨损得小喇叭按钮。
“滋啦……”一阵电流杂音。
右上角的复播二字清晰的滚动着,声音传了出来。
”毕业后我就.....,我是先......后.......”
男人抓起盆里的大把花生放在手心,身体瘫软的靠进了沙发,疲惫的脸映出一片迷离的色彩。
“领导特别.....眼瞅.......”
磕着嘴里毫无水份的黑色果仁,他盯着电视,里面的演员正滑稽的表演着,目光却似乎穿透了屏幕,落在虚空里。
“砰!”
屏幕里,不断打气的车胎忽然炸了,吓了他一跳。
“什么破节目,一惊一乍的。”
他有些无语的丢下手里的果壳,面色不悦的端起一个白色的陶瓷茶杯,上面印着几行红色的漆字,茶水早就冷了,男人只是随意抿了几口便放下。
他正要恢复那个慵懒的姿势,余光却忽然瞥到了沙发的一角。
一双小巧的毛绒袜子,上面带着几个简陋的、明显修补后的补丁,静静的歪扭着躺在另一侧。
那粗糙的针脚,是他自己缝的。
女儿脚长得快,顶破了洞舍不得扔,只能补补。
“唉.....这孩子随谁呢你说?”他挑了挑眉,单臂撑着沙发斜过肩膀费力地够了过去,“一点卫生不讲,小姑娘家家的.....”
他正抱怨着,低头看着手中那团袜子,却忽然笑了出来。
“随我呗,还随谁。”
“哎呦,姑娘随爹,馋嘴、还爱乱扔袜子,真不愧是我亲闺女啊......”他抓着袜子,慢慢站起身来,嘴里无奈的笑着嘟囔,朝着屋外踱步而去。
屋里太冷了,男人有些哆嗦,使劲抓着胳膊上下捋了捋,踮起脚来到了卧室门前。
他抓着把手缓缓拧开,金属传来的寒意让掌心一阵刺痛。
“也不知道秀兰干啥去了,也不打个招呼,唉.......”
自从自己失业以后,那个腿脚不好、一直在家的妻子,最近也被逼着忙活了起来,每天都在外寻找工作,只是屡屡碰壁,每个傍晚,总是能看到她垂头丧气的回到家里,脸上满是麻木,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孩子也很久没吃过肉了。
男人将近四十才有的莺莺,算是老来得女。
他对这个孩子是放在怀里怕化,恨不得时时刻刻捧在手心。
所以每日看着女儿日渐枯黄的脸,男人只觉心如刀割。
今天咬着牙,他拿着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镯子,狠心到当铺去当了。
换来的钱,买了二两肉,就是希望家里的娘俩开心开心。
他想给这死气沉沉的家,给灰暗的日子,添上一点点油星。
很长时间,这个家里都没有笑声了。
卖肉的李屠户过去和他私交不错,两人曾经在一个厂区共事了好几年,倒是也够意思,还送了他三块肥边。
”给孩子吃,别跟我两整那出啊,钱拿回去,这节骨眼大伙都不容易.....能帮衬一把是一把。”
他低着头,一阵作为父亲的无力感猛然涌上心头,堵得他胸口发闷,不由得、缓缓地长吁了口气。
男人沮丧着脸,慢慢抬起了头。
然后,看见一对脚尖。
蜷缩着的、灰色的脚尖。
呼吸骤停,屋子里死寂无声。
只有电视里,那个亢奋的声音还在继续。
“.....有难大家帮!我不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