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馆的月光被雪色染得更冷了。
林默的指尖悬在怀表上方,玻璃镜面上的白雾正缓缓凝结成冰花,雪地里那个背影的轮廓却越来越清晰——藏青色棉军装的肩章磨得发毛,鞋帮处结着褐色的冰坨,像是沾了血又被冻住。
他鬼使神差地按下表盖。
寒意不是涌进来的,而是直接扎进骨头里。
林默踉跄一步,后肩撞在无名烈士墙上,可痛感被更剧烈的冷意碾碎了。
鼻尖萦绕着铁锈味的雪,睫毛上很快结了霜,他这才看清,雪地里的战士正跪在一块凸起的冰岩前,右手死死抠进雪里,指缝渗出的血珠刚滴下就成了红冰。
“娘……”战士的声音像碎冰碴子,“等打完这仗,我就坐火车回山东,给您带两斤红糖……”他的左大腿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棉裤被掀开的部分结着冰棱,露出的皮肉泛着青紫色,“您不是总说……说我小时候偷喝红糖水……”
林默想伸手扶他,手掌却直接穿进了战士的后背。
他这才惊觉自己的身体也在变——指尖的温度正被抽干,每吸一口气,肺叶都像被塞进了碎冰。
战士突然抬头,冻得皴裂的脸上结着冰碴,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两颗浸在雪水的星子:“同志……帮我看看……”他吃力地抬起左手,腕间系着半截蓝布绳,“我娘的照片……在兜里……”
林默跪在雪地里,颤抖着去摸战士的衣兜。
粗布军装的口袋硬得像铁板,他的指甲刮过布料,传来刺心的痛——不是他的痛,是战士的。
“找到了!”他摸到一张硬纸,抽出来时带起战士的体温,“是您娘!头发盘得整整齐齐,脸上……”
“笑了吗?”战士的眼皮开始打架,“我走的时候……她躲在门后抹眼泪……”
“笑了!”林默扯着嗓子喊,喉咙被冷风割得生疼,“她坐在枣树下,手里纳着鞋底,抬头的时候……”他盯着照片上模糊的人影,突然哽住——照片边缘印着“一九四七·中秋”,背面有一行歪扭的铅笔字:“留着给狗蛋娶媳妇看”。
战士的手垂了下去。
林默想去握,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冻成了青灰色,指节裂开细小的血口。
雪开始大了,鹅毛般的雪片糊在战士脸上,他最后说了句什么,被风声揉碎了。
林默凑近去听,只捕捉到尾音:“……回家……”
“我送你回家!”林默吼出声,可战士的身体已经开始透明。
怀表在掌心烫得惊人,他被猛地拽回现实,后脑勺重重磕在地面上。
“林老师!”
李红梅的尖叫刺穿耳膜。
林默眨了眨眼,看见天花板的顶灯在旋转,助理导演的脸凑过来,鼻尖沁着细汗:“您怎么躺在地上?手冰得像块铁!”她的手指按在他手腕上,“脉搏跳得乱七八糟!”
苏晚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
林默被扶起来时,发现自己的毛衣后背全湿了——不是汗,是化了又冻的雪水。
“你看看自己!”苏晚捏着他的下巴,手机电筒光扫过他发紫的嘴唇,“展馆温度22度,你冻成这样?”她抽走他手里的怀表,金属表壳还带着刺骨的寒意,“昨晚又用了投影仪是不是?”
林默想笑,可嘴角扯不动:“我见到他了。”他指着无名烈士墙,“三连的王狗蛋,山东沂蒙人,1950年11月牺牲在冰谷。他娘的照片……”
“够了!”苏晚把怀表塞进自己口袋,“赵老师说过,投影仪每次使用超过半小时,你的神经会承受不住低温刺激。上回你发烧39度,忘了?”她蹲下来和他平视,眼眶泛红,“你不是在帮他们,是在透支自己。”
林默望着她身后的“黎明之前”匾额,金色字迹在晨光里泛着暖光。
他想起昨晚战士说“回家”时的眼神,喉咙发紧:“再给我三天。”他抓住苏晚的手,指尖还在抖,“等找到王大娘的后代,我就……”
“林默!”
李红梅举着手机冲进来,屏幕亮得刺眼:“您看微博!”
热搜第一是#林默历史幻觉#。
张远航的照片占了半屏,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毛衣,对着镜头皱眉:“作为曾经的参与者,我必须承认,所谓‘沉浸式投影’更像一种心理暗示。”视频切到展馆内景,“这些‘战士故事’没有任何原始档案佐证,更像是……”他顿了顿,“个人创伤的投射。”
评论区炸开了。
“文物修复师玩行为艺术?”
“之前感动得掉眼泪,现在细思极恐!”
“听说他爷爷是长津湖老兵,会不会是遗传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林默的手机开始震动,是赵志刚的视频通话。
老学者的白头发乱成一团,背景是堆满史料的书桌:“小默,我正在整理1950年冰谷战役的战地日志。”他推了推眼镜,“三连确实有个王狗蛋,入伍登记表上写着‘家中有母,名王刘氏,居沂水县马兰村’。”
“张远航的父亲呢?”林默突然问。
赵志刚的手指停在键盘上:“他父亲张保国,正是三连的副班长。”他调出一张泛黄的合影,“这是1951年的庆功照,张保国站在王狗蛋右边——可张远航之前接受采访时,说他父亲‘从未提过战争细节’。”
两小时后,赵志刚的《冰谷战役的铁证:来自27军战地日志的回应》登上热搜。
配图里,1950年11月28日的日志清晰写着:“三连战士王铁蛋(曾用名狗蛋)为掩护伤员转移,于冰谷东侧牺牲,遗物:蓝布绳系老照片一张。”评论区的风向开始倒转:
“张远航父亲的战友找到了!”
“王大娘的孙子在评论区!说奶奶临终前还念叨‘狗蛋该回家了’!”
“林老师,我们等你带王战士回家。”
深夜,修复室的台灯亮着。
林默盯着桌上的怀表——弹孔边缘裂开一道细如发丝的缝,一缕暖金色的光从中漏出来,像根细细的金线。
他伸手去碰,那光突然缠上他的指尖,耳边响起模糊的男声,带着山东口音的尾音:“兄弟……记住我们……”
林默猛地睁眼。
窗外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他看见玻璃柜里的展件——王狗蛋的蓝布绳、松骨峰的弹片、冰雕连的棉手套——都在微微发亮。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跳声有力得像战鼓。
“我不是幽灵。”他对着怀表轻声说,“我是你们的延续。”
凌晨三点,展馆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林默站在落地窗前,望着远处的陆家嘴灯火。
怀表在他掌心发烫,那道裂缝里的光又亮了些,像是要把夜色撕开个小口。
“我还能再走一次吗?”他对着风问。
月光漫过“黎明之前”的匾额,在地面投下一片金斑。
某个角落的清洁阿姨收拾着纸箱,没注意到留言墙的最底端,不知谁用铅笔写了一行字,被月光照着,泛着温柔的毛边:
“奶奶说,要是看见穿军装的山东娃,替她摸把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