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的风声裹挟着雪花,像无数只冰冷的手,试图抓住陆寒的身影。
他巍然不动,脊梁挺得笔直,仿佛要将这漫天风雪都一分为二。
他的目光,凝聚成两道无形的锁链,死死地钉在北方雪原尽头那杆猎猎作响的龙纛之上。
飞刀,在他的腰间微微颤动,渴望着饮血。
但陆寒知道,此刻绝不能轻举妄动。
他不是一个单纯的刺客。
如果仅仅是为了杀人,楚相玉早已身首异处。
然而,他要做的,远不止于此。
他要摧毁的,是楚相玉心中那复辟的妄想,是那杆龙纛所代表的,对大宋的背叛。
此刻出手,哪怕一刀毙命,也只会成就楚相玉“殉道者”的虚名。
他会成为那些伪军心中的“英雄”,激起他们更加疯狂的抵抗。
而这,绝非陆寒所愿。
他要让楚相玉的阴谋,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让那些被蒙蔽的人们,看清他的真面目。
陆寒缓缓转过头,望向蜷缩在火盆边,昏昏欲睡的小满。
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她稚嫩的小脸,显得格外安静而美好。
他轻轻地,将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氅,覆在了小满的肩头。
“张横,”他低声吩咐道,声音低沉而坚定,“你带她去地窖。今夜无论听见什么声响,都不准出来。”
张横,雁门关的斥候队长,一个在刀口舔血的老兵油子。
他向来只听杨业的命令,即使是苏梦枕的指示,也要掂量三分。
但这一次,他却没有追问任何理由。
他只是默默地看了陆寒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疑惑,有不解,但更多的,是敬佩和信任。
他从陆寒的眼中,看到了赴死之前的清明,看到了那种为了守护某些东西,甘愿牺牲一切的决心。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小满,转身离去。
这是他第一次,未曾追问命令的缘由。
他知道,有些事情,不需要知道太多。
他只需要相信,眼前这个男人,正在做着正确的事情。
与此同时,在雁门关外,冰冷的雪原之上,谢卓颜正率领着三百轻骑,如鬼魅般穿梭于黑暗之中。
他们自黑风口的冰窟伏击得手后,并未选择返回雁门关,而是衔枚疾行,绕至敌军后方。
按照陆寒事先所授的密令,他们在石瓮谷两侧的山崖之上,布下了一座“火油草人阵”。
他们用枯枝扎成人形,披挂着从契丹士兵身上扒下来的战袍,沿着山脊错落排列。
并在这些草人的要害之处,浇灌了大量易燃的脂油。
远远望去,就像一支支严阵以待的军队,隐藏在黑暗之中,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一名年轻的骑兵,忍不住心中的疑惑,低声问道:“谢女侠,这……能吓退两万人吗?”
谢卓颜望着远处灯火连营的敌军大营,那密密麻麻的火光,如同夜空中的繁星,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她冷声道:“不是吓退他们——是让他们怀疑自己看见的一切。”
怀疑,才是摧毁敌军士气的最好武器。
在雁门关内,杨无邪也在紧张地忙碌着。
他按照陆寒的计划,命令文书房连夜誊抄了数百份《讨逆檄文》。
檄文的内容,痛陈楚相玉二十年前屠戮边民、勾结辽国的种种罪行,更附上了当年幸存老卒的血指印为证。
檄文的署名,却是“北境十寨义民共禀”。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楚相玉的所作所为,早已激起了民愤,他所代表的,并非正义,而是背叛和罪恶。
他亲自监督,将这些檄文混入发放给难民的干粮袋中,随着流民潮,悄无声息地散入敌营周边的村落。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洒在雁门关外时,已有不少百姓,手持着檄文,围观着龙纛军旗,窃窃私语。
“若真是奉旨清君侧,为何不见朝廷钦差?”
“若真是忠良,怎会纵容部下抢粮?”
“这楚相玉,莫不是真的与辽国勾结,想要复辟?”
人心浮动,谣言四起。
连敌军的巡哨,都察觉到了士气的低落。
士兵们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着斗志,而是变得沉默寡言,
耶律斜轸,契丹的副将,一个阴鸷而善于谋略的家伙。
他很快便察觉到了军中的异样。
他召来伪装成“楚帅”的替身将领问话,怒斥其迟迟不肯入城受降,恐怕会贻误战机。
那将领却颤声辩解道:“昨夜三更,我梦见先帝持剑立于帐外,斥我‘冒宗庙之名,行篡逆之实’……将士们也都做了同样的梦!”
原来,陆寒早已暗中安排慧觉,在敌营上游的水源之中,投入了微量的“迷心散”药粉。
此物无毒,却可以放大人们心中的恐惧和愧疚。
配合着民间流言,竟然真的酿成了一场“神罚”之象。
耶律斜轸虽不信鬼神之说,但看到连自己的亲兵,都面露惶恐之色,也不得不暂缓了进军的计划。
他皱着眉头,望着远处飘扬的龙纛,心中充满了不安。
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夜更深了,风雪也更大了。
陆寒依旧站在城楼之上,一动不动。
他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单,却又无比坚定。
突然,北方黑风口方向,火光冲天而起!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在风雪中回荡,让人不寒而栗。
原来,是谢卓颜率领的精锐,已经成功地伏击了耶律斜轸的大军。
火光映照在每一个人的脸庞之上,映照出胜利的希望。
陆寒缓缓起身,望向远方雪原尽头,那杆飘扬的龙纛。
他知道,楚相玉,一定就在那里。
“楚相玉……”他低声说道,声音中充满了嘲讽,“你等的不是破关,是名正言顺。可这天下人的名字,我都记得。”
话音未落,他袖中的最后一柄小李飞刀,已然微颤如弓弦满引,只待一发即中。
这时,城楼下传来一声清脆的童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先生,你冷吗?”
陆寒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正午时分,他要再度登台……
正午的阳光,努力穿透云层,给雁门关带来一丝暖意。
说书台上的积雪早已被张横那帮老兵油子扫得干干净净,新换的香炉里,松枝“噼啪”作响,升腾起一缕笔直的青烟,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漫天阴霾都驱散。
陆寒掸了掸衣袍,缓缓走到台前。
今日,他不讲江湖厮杀,不说金戈铁马,只是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开讲:“话说庆历三年冬,雁门关外,一支五百人的戍边队,遭了风雪,被困绝境。七日断粮,饥寒交迫,有人提议……抽签食死者之肉!”
全场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但……他们没有!”陆寒猛地提高了嗓音,仿佛一道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城墙上下,每一个士兵的脸庞。
“他们把自己的名字,一个个刻在那冰冷的石碑之上,立下血誓,说:‘后人若见此碑,便知我辈不曾降,亦不曾食人!’”
话音刚落,城墙上,无数戍守边关的士兵,默默地摘下腰间悬挂的木牌。
那木牌上,原本空无一字,此刻,他们却用刀尖,用石子,用指甲,一笔一划地刻下自己的名字,他们的名字,也是大宋不屈的脊梁!
远方,高坡之上,一名原本已经举起火折子,准备点燃信火箭的契丹传令兵,忽然浑身一震,手一松,“啪”的一声,火折子掉落在雪地上,熄灭了。
他怔怔地望着雁门关上那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望着他们手中那简陋的木牌,
他认得那个故事……因为,他的父亲,正是当年那支戍边队中,侥幸生还的十七人之一!
陆寒闭上眼睛,感受着这无声的力量。
他轻轻抚摸着袖中那柄冰冷的小李飞刀,心中默念:“这一刀……不必出了。”
可就在此刻,一声凄厉的嘶吼,打破了这肃穆的氛围。
一骑快马,如同一道血色的闪电,自西岭方向狂奔而来。
那马上的斥候,浑身浴血,面目狰狞,仿佛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他嘶哑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撞入城门:“柳林坡……白鸽落处……埋的是空匣!真正的密信……早就到了楚相玉手里!他……他知道了我们所有的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