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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抉择与周密准备

无名道人的出现与警示,如同在流珠本就波涛汹涌的心湖中又投入了一块巨石。他那些玄奥难解却又直指核心的话语——“香非香,影非影”,“另一半月影早已现世,纠缠渐深”,“白杨镇已成龙潭虎穴,九死一生”——反复在她脑海中回荡,与母亲遗留的纸笺、祠堂密室的空盒、暗金曼陀罗的花瓣、月奴鬼魅般的身影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更加庞大、更加凶险的迷网。

回到女医学堂时,天色已近拂晓,雨势渐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如铅,仿佛压在心头,令人喘不过气。流珠毫无睡意,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书房中,对着摇曳的烛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艰难抉择。窗棂外,被雨水洗涤过的庭院泛着湿冷的光,几片残破的叶子黏在石阶上,更添几分萧索。

去,还是不去?

青萝山白杨镇,这个地名如同带着诅咒,从母亲遗留的纸笺中浮现,又被那神秘道人以近乎预言的方式再次强调,其指向性再明确不过。那里,很可能藏着母亲身世的真相,藏着那半块螭纹玉佩的另一半月影,甚至可能藏着与“魂牵”香、“母香”乃至那个神秘组织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目前唯一明确、可能打破僵局、刺破迷雾的线索。若不去,或许能暂时避开显而易见的危险,但也意味着主动放弃了探寻真相、掌握主动的机会。敌人依旧在暗处窥伺,自己在明处如同待宰的羔羊,不知那淬毒的屠刀何时会以何种方式落下。母亲临终前未尽的言语,那眼中化不开的忧伤与迷雾,如同无形的鞭子,日夜抽打着她的心,驱使着她去追寻答案。

然而,那无名道人的警告绝非虚言恫吓。“九死一生”、“龙潭虎穴”,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腥与杀伐之气。对方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守卫也算森严的王府祠堂,精准找到密室,取走密藏之物,并留下挑衅意味十足的暗金曼陀罗花瓣,其能量、手段与对己方动向的了如指掌,都令人心惊。他们必然预料到自己会顺着母亲这条线索追查,白杨镇,恐怕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张开了血盆大口,只等她自投罗网。此一去,不仅自身安危难料,更可能牵连忠心跟随她的护卫,甚至可能因行动失败而打草惊蛇,导致这条来之不易的线索彻底中断,将己方彻底推向更加被动的深渊。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灯花,拉回了流珠纷乱的思绪。她深吸一口带着潮湿寒意的空气,眼中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逃避,从来不是她的性格;坐以待毙,更是智者所不为。风险固然巨大,如同悬崖走索,但机遇同样存在,或许能窥见一丝破局的曙光。若谋划得当,准备充分,未始不能在这龙潭虎穴中,险中求胜,撕开一道口子。

心意既定,她立刻开始雷厉风行地行动。首先,她需要争取官面上的支持与资源,但又绝不能大张旗鼓,走漏半点风声。她再次秘密入宫,在气氛依旧紧张的御书房内,求见了眉宇间带着疲惫与阴郁的皇帝玄凌。她没有透露母亲那页私密纸笺和无名道人之事,这关乎母亲清誉与身世之谜,她必须谨慎。她只将以确凿证据(福伯的证词、密室的发现)为基础的祠堂被诡异潜入、丢失重要母亲遗物、并发现前朝严禁的诡谲禁药暗金曼陀罗花瓣之事,以及她高度怀疑此事与逃脱的月奴及其背后神秘组织有关,而对方的重要据点或线索,很可能就藏匿于京西青萝山一带的推断,谨慎而清晰地禀报了上去。

玄凌听闻堂堂镇北王府祠堂竟也在严密守卫下被渗透,且出现了比“魂牵”香更为诡谲难防的暗金曼陀罗,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指节敲击着御案,发出沉闷的声响,显然怒火中烧。这已不仅关乎流珠个人家事,更关乎朝廷颜面、京城安危乃至他对整个局面的掌控力。对于流珠打算亲自前往青萝山查探的请求,他起初勃然反对,认为此举无异于羊入虎口,太过凶险,有负老镇北王所托。

“陛下,”流珠深吸一口气,跪伏在地,言辞恳切而坚定,“敌暗我明,彼辈行事诡谲莫测,若一味固守京城,严查内部,固然必要,但终究被动。对方隐匿山野,寻常兵将大张旗鼓前往,恐怕非但难以寻得其巢穴,反而极易打草惊蛇,令其远遁或隐匿更深。臣女不才,略通医术武艺,又亲身经历此事,熟悉其中诸多诡异关窍,若改换装束,暗中查访,或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且臣女并非孤身前往,会挑选精锐护卫,做好万全准备,制定周密计划。此行凶险,臣女深知,但若能侥幸寻得贼人巢穴,或可顺藤摸瓜,一举铲除这盘踞暗处、图谋不轨的心腹大患!望陛下明鉴!”

御书房内陷入沉寂,唯有更漏滴答作响。玄凌凝视着跪在下方、背脊挺直、眼神坚定的流珠,仿佛看到了她外祖父,那位曾为他玄氏江山立下赫赫战功的老镇北王的影子。良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沉声道:“罢了。你既有此决心,朕便准你所请。但你必须答应朕,万事以自身安危为重,不可逞强!此事必须绝对秘密进行,除朕与少数心腹外,绝不可再泄露于第六人耳!”他提起朱笔,写下一道密旨,并赐予流珠一枚可紧急调动京西大营一队五十人精锐骑兵的虎符令牌,但严令非到生死存亡、万不得已之时,绝不可轻易动用,以免引起对方警觉,导致前功尽弃。同时,他会秘密派遣一队由大内顶尖暗探组成的小队,化装成商旅、药农或山民,提前数日潜入青萝山区域,暗中侦查、接应与策应,并约定了几种紧急联络方式。

得到皇帝的首肯与这有限度却至关重要的支持后,流珠心中稍定,回到学堂,立刻开始了更加周密、近乎苛刻的准备。人员方面,她精心挑选了影七和另外四名无论武功、忠诚、应变能力皆属顶尖的护卫,同时带上了绘春——绘春虽不擅武力,但心思缜密,观察入微,擅长察言观色,且跟随流珠多年,对药材气味颇为敏感,或能在辨别毒香、与当地人周旋时派上关键用场。所有人员一律彻底改换装束,扮作前往西山寺庙进香祈福后、顺路探访远方亲友的寻常富户家眷。流珠扮作体弱多病、不常出门的闺阁小姐,以轻纱半遮面;绘春扮作伶俐体贴的贴身大丫鬟;影七等人则扮作精干可靠的护院家丁。马车选用半新不旧、内饰舒适却不扎眼的青帷小车,行李包裹皆符合身份,通关文牒、路引等一应俱全,所有身份背景、出行理由皆由皇帝安排的可靠人手精心伪造,务求天衣无缝,经得起盘查。

在物资准备上,流珠更是费尽心思,几乎搬空了学堂小半个珍稀药材库和她的私人储备。除了必备的锋利兵刃、淬毒暗器、金疮药、止血散、续骨膏等伤药,以及充足的银两、金叶子之外,她根据对手可能使用迷香毒药的特点,特意准备了多种功效不同的解毒、清心、辟瘴、提神的药丸药粉,分门别类,标注清楚,人手一份;准备了特制的、味道极淡却持久、需特定药水才能显影的追踪香粉,以及数种不同用途、声响和光芒各异的信号烟花;通过内务府和兵部档案,尽可能搜集、绘制了详细的青萝山区域地图(尽管关于白杨镇的具体记载极少,只有模糊的位置标注);甚至,她还冒险将那半块螭纹玉佩从祠堂秘密取出,用特殊药水处理过的软绸包裹,贴身藏于内衣夹层之中,或许关键时刻,这“半月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鉴别或触发作用。

临行前夜,流珠再次秘密召见惊魂未定的福伯,严令他对此行目的守口如瓶,对外只称县主需闭关研习医术,谢绝一切访客。同时,她让影七带着心腹,对王府内外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不引人注目的清查,确保没有留下任何可能指向他们此行目的地或与那页纸笺、螭纹玉佩相关的蛛丝马迹。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关系到生死存亡。

初入青萝与白杨疑云

两日后,一个看似寻常的清晨,薄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京城。一支不起眼的青帷小车队,在寥寥几名“家丁”的护卫下,悄然驶出了西城门,混入稀疏的车流,向着京西方向的青萝山迤逦而行。

初夏的京郊,官道两旁的山色已染上层层翠意,田畴阡陌纵横,偶有早起的农人驱赶着耕牛在田间劳作,远处村落炊烟袅袅,本该是一派宁静祥和、充满生机的田园风光。然而,端坐于马车内的流珠,却无心欣赏这份闲适。她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仔细观察着沿途的一切,心中那根弦始终紧绷。绘春安静地坐在一旁,手中做着针线,眼神却也不时瞟向窗外,带着隐忧。

越是靠近青萝山区域,气氛似乎越发变得不同寻常。官道上的行人车马肉眼可见地逐渐稀少,沿途经过的村落也显得异常寂静,仿佛还在沉睡。偶尔看到的村民,无论是田里劳作的,还是村口闲坐的,看到他们这支略显突兀的“富户”车队,眼神中似乎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好奇、审视、警惕,甚至……一丝麻木的光芒,远远地便刻意避开,或是停下手中的活计,默默地、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们离开,直到车队消失在道路尽头,那目光仿佛仍黏在背后,令人脊背发凉。

“小姐,这地方的村民……看人的眼神,怎么让人心里头毛毛的。”绘春忍不住放下针线,压低声音说道,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藏着的、流珠特意给她防身的淬毒短匕。

流珠微微颔首,放下车帘,眸光沉静如水,低声道:“嗯,感觉到了吗?这里的‘静’,不是安宁,而是死寂。如同暴风雨前的压抑。”她也注意到了那些异常的眼神,那不像是单纯对外来者的好奇,更像是一种……长期处于某种无形压力或控制下的、失去了鲜活生气的凝视。而且,她凭借医者的敏锐嗅觉,似乎从窗外吹来的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与祠堂密室、与那暗金曼陀罗花瓣相似的、若有若无的异样甜香,虽然被草木和泥土气息掩盖,但确实存在。

青萝山并非什么闻名遐迩的秀美山川,山势也算不得多么险峻奇崛,但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其林木异常茂密葱茏,层峦叠嶂,深处常年云雾缭绕,透着一股原始、幽深、神秘而又略带阴森的气息。按照地图和之前多方打听来的模糊信息,白杨镇位于青萝山主峰的南麓,是一处相对封闭的山间谷地,据说前朝时曾发现过银矿,吸引过不少矿工和流民聚居,一度颇为热闹,但后来矿脉枯竭,加之山高路险,便逐渐衰落,如今已鲜少与外界往来,几乎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通往白杨镇的道路,在离开官道分支后,早已不再是平坦易行的夯土路,而是变成了崎岖狭窄、坑洼不平、仿佛被废弃多年的碎石山路。马车行进变得异常艰难,颠簸摇晃不已,车轮不时陷入泥泞或卡在石缝中,需要护卫们下车推行。山路两旁是遮天蔽日的古木和茂密得几乎无处下脚的灌木丛,虬结的藤蔓从树上垂落,如同怪物的触手。阳光难以透入,使得林间光线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潮湿的草木腐烂气息和淡淡的、山区特有的、带着腥味的瘴疠之气。鸟鸣声也显得稀疏而遥远,仿佛隔着厚重的帷幕,反而更衬出山林的死寂,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悄然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每个人的心头。

“小姐,这路……怕是越来越难走了。”扮作车夫的影七,一边小心地操控着缰绳,避开路面上的深坑和尖锐石块,一边沉声向车内汇报,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无妨,放缓速度,安全第一。”流珠的声音从车内传出,平稳依旧,“影七,留意路边,可有异常标记或痕迹。”

“属下明白。”

影七和其他几名扮作护院的护卫,看似随意地分布在马车前后左右,实则已然将警戒提升到了最高级别。他们目光如电,耳听八方,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流珠的提醒并非多余,很快,一名眼尖的护卫便在一处路旁不起眼的、生满青苔的巨石底部,发现了一个用利器浅浅刻下的、形状奇特的符号,那符号似鸟非鸟,似蛇非蛇,透着一股邪气,与之前在京城密道中见过的那些奇异符号风格迥异,却又隐隐透着某种关联。

“县主,您看这个。”影七示意马车暂停,指着那符号低声道。

流珠撩开车帘一角,仔细看了看那符号,眉头微蹙。这符号给她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仿佛带着某种恶意的注视。“记下形状。继续前进,大家加倍小心。”她心中那份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又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和艰难跋涉中行进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山路愈发陡峭难行,几乎只能容一辆马车勉强通过,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幽谷。就在众人精神高度紧绷,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声之际,前方山路猛地一个转弯,豁然开朗,一片被群山紧紧环抱的、相对平坦的狭长谷地,如同一个巨大的碗,骤然出现在眼前!

谷地中,稀疏地分布着几十户人家,大多是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或歪歪斜斜的木屋,许多屋顶已经坍塌,露出黑黢黢的窟窿,仿佛废弃已久。一些衣衫褴褛、面色黝黑中带着不健康黄褐色的村民,在零星分布的、长势萎靡的田地里缓慢地、机械地劳作着,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看到他们这支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车队突兀地出现在谷口,那些村民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麻木的动作,直起身子,用一种混合着空洞的好奇、深藏的警惕,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眼神,齐刷刷地、沉默地望了过来。那目光,冰冷而黏稠,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冻结。

这里,就是纸笺上提到的,道人口中凶险万分的白杨镇了。

镇子入口处,歪歪斜斜地立着一根被风雨侵蚀得近乎腐朽的木头柱子,上面挂着一块木牌,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出“白杨”二字的轮廓。整个镇子弥漫着一种与世隔绝的、被时光遗忘的、沉寂而压抑到极点的气息,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变得异常缓慢而粘稠,带着一种腐朽的味道。

流珠的马车缓缓驶入镇中唯一一条像样的、其实也只是稍宽些、布满了碎石和积水的土路。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吸引了更多村民从那些如同墓穴般的破屋里探出头来,或直接站在路边,沉默地、如同雕塑般注视着他们。这些村民的眼神,让流珠感到极度的不适,那并非纯粹的对外来者的好奇,更像是一种……被无形之物牢牢控制、剥夺了灵魂后的、行尸走肉般的凝视。

“这位老丈,请问……”影七勒住马车,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客气,向路边一位蹲在自家摇摇欲坠的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看起来是镇上最年长的老者询问道,“镇子里可有一位姓顾的老婆婆?我们远道而来,想打听一位故人。”

那老者抬起浑浊得几乎看不到眼白的眼睛,慢吞吞地、毫无生气地看了影七一眼,又扫了一眼那辆与周遭破败格格不入的马车,继续吧嗒了几口旱烟,才用沙哑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含糊道:“顾婆婆?我们这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有什么外姓人……都是些土生土长、等死的老家伙了。”他的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影七耐着性子,又接连问了几个靠近的村民,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要么是茫然地摇头表示不知,要么就是眼神闪烁,含糊其辞,仿佛对“顾”这个姓氏十分陌生,或者说,是在某种强大的压力下,刻意地回避和否认。

流珠坐在车中,透过纱帘,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心中的疑云如同眼前的群山,越来越厚重,几乎要将她吞噬。母亲纸笺上明确提到“顾姓老妪”,无名道人也间接证实了此地的关键性。这些村民近乎一致的反应,绝不正常。要么是整个镇子的人都真的不知道有这个人,要么就是……整个镇子,都处在某种严密的、恐怖的控制之下,对外来者抱有极高的、统一的警惕,甚至可能接到了死命令,严禁透露任何关于“顾”姓的信息。

她示意绘春扶她下车。既然暗中打听无效,或许需要一些适当的“刺激”。她亲自走到那抽烟的老者面前,敛衽一礼,姿态优雅,声音温婉,与这破败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老丈,我们是从京城来的,家中长辈多年前曾与一位故人相约在此白杨镇,那位故人便是姓顾。此事关乎家中一件非常重要的旧物传承,还望老丈您行个方便,指点一二,晚辈感激不尽。”说着,她对绘春使了个眼色。绘春会意,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个看起来颇为沉甸甸、做工精致的小银锞子,恭敬地递到老者面前。

老者看到那在昏暗光线下依然闪着诱人银光的锞子,浑浊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那是对生存本能的渴望。但那一丝波动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只泛起细微的涟漪,便迅速消失无踪。他枯瘦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最终还是艰难地、缓缓地摇了摇头,将银子推了回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沙哑:“姑娘,你的礼太重,老朽受不起……不是老朽不肯说,实在是……我们这镇子,邪性得很,很久没有外人能安然离开了。你们……听老朽一句劝,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趁现在还来得及……”他的话语如同诅咒,说完,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深深地低下头,将脸埋入阴影中,不再理会流珠,仿佛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几乎无法蔽体、面黄肌瘦、显得脑袋特别大的小男孩,从旁边一条堆满垃圾、散发着恶臭的小巷子里怯生生地探出头来,乌溜溜却缺乏神采的大眼睛,充满了对陌生人以及那辆漂亮马车的好奇。流珠心中一动,捕捉到了这丝可能的机会。她从随身携带的锦囊里,掏出一块用干净油纸包着的、准备在路上充饥的、散发着甜香的桂花糖,对着小男孩露出了一个极其温和、无害的笑容,招了招手。

小男孩犹豫地看着流珠,又看了看她手中的糖,喉咙明显地蠕动了一下。最终,对甜食的本能渴望压倒了对陌生人的恐惧,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挪了过来。流珠将糖递给他,柔声细语地问道:“小弟弟,别怕。告诉姐姐,你知道镇子里,有没有一位一个人住的,姓顾的婆婆呀?”

小男孩飞快地接过糖,几乎是抢过去,迅速剥开油纸,将整块糖塞进嘴里,贪婪地吮吸着那难得的甜味,含糊不清地说道:“顾婆婆……她……她一个人住在……住在镇子最西头,那棵……那棵好大好大的,歪脖子老槐树后面……娘说……说她是……”他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正在晾晒着几根干瘪野菜、一直偷偷注意着这边的妇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冲了过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一把死死地捂住小男孩的嘴,将他粗暴地拽到身后,力气大得几乎要将男孩的胳膊拧断。她对着流珠等人,如同驱赶瘟神一般,惊恐万状地连连摆手,尖声叫道:“小孩子饿昏了头胡说的!没有!没有什么顾婆婆!你们是哪里来的贵人?快走!快离开我们镇子!求求你们了!快走啊!”说完,几乎是连拖带拽,拖着那个因受到惊吓和疼痛而开始哭泣的小男孩,仓皇无比地逃回了自家那间低矮黑暗、仿佛随时会倒塌的土坯房里,“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甚至还传来了上门闩的声音。

镇子最西头!歪脖子老槐树!

流珠与影七迅速交换了一个凝重而锐利的眼神。线索,终于在这极度的恐惧和压制下,如同石缝中的小草,顽强地露出了头!但这妇人如此激烈、如此恐惧的反应,以及那小男孩未尽的言语,都无比清晰地印证了此地的凶险非同一般,以及那个顾婆婆身份的诡异与敏感。她,恐怕绝非寻常的乡野老妪,而是这白杨镇巨大谜团的核心所在!

古槐孤宅与毒香陷阱

按照小男孩在极度恐惧中被中断的线索,流珠一行人不再犹豫,驱使马车,沿着那条死寂的土路,向着镇子最西头行去。越往西走,周围的景象越发荒凉破败,房屋更加稀疏,许多已然完全坍塌,只剩断壁残垣,被疯狂的荒草和藤蔓吞噬。人迹几乎绝迹,连之前那些麻木注视的村民也看不到了。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草木腐烂和奇异甜香的气息,似乎变得浓郁了一些,丝丝缕缕,无孔不入,试图钻入人的鼻腔,撩拨着紧绷的神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终于,在镇子的最边缘,紧靠着陡峭山壁的一片荒草丛生、乱石遍布的空地上,他们看到了那棵足以被称为地标的、树干粗壮却扭曲成一个极其怪异角度的巨大歪脖子老槐树。槐树枝叶虬结茂密,遮天蔽日,如同一只从地狱伸出的、张牙舞爪的鬼手,在阴沉压抑的天色下投下大片令人不安的、摇曳的阴影,笼罩着下方的一片区域。而在那老槐树虬结盘绕、宛如妖魔触手的树干之后,隐约可见一座孤零零的、低矮得几乎要陷进地里的土坯房。房子没有院落,墙体斑驳,布满裂缝,屋顶长满了枯黄的杂草,只有一扇看起来腐朽不堪、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木门紧闭着,窗户也被厚厚的木板钉死,缝隙间塞着破布,毫无一丝生气,仿佛早已被遗弃了无数岁月,散发着浓重的死寂与不祥。

“就是这里了。”影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示意车队在距离那孤宅尚有百余步、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停下。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仔细而快速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死寂,令人心悸的死寂。连风吹过荒草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他特别注意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以及孤宅周围的草丛和石堆,任何可能藏匿敌人或机关的地方都不放过。

“我和影七过去查探,绘春,你和其他人留在这里,高度警戒,马不要卸套,随时准备应变。一旦有变,立刻发射红色信号烟花,然后按我们事先约定的第二套方案,向镇外突围,寻求京西大营的接应,绝不可恋战!”流珠冷静地吩咐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同时,她迅速取出两枚精心调配的、药效最强的清心解毒药丸,自己含了一枚在舌下,另一枚递给影七。

影七点头,接过药丸含住,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他们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一步一顿,拨开及腰的、带着倒刺的枯黄荒草,向着那如同墓穴般的孤宅靠近。脚下的碎石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越是靠近那孤宅,那股奇异的、甜腻中带着腐朽药味的香气就越是明显,几乎凝成了实质,与之前在祠堂密室中闻到的曼陀罗香气同源,但似乎又混合了其他几种更加古怪、更加令人作呕的味道,如同某种邪恶的仪式正在进行。流珠甚至感到含在舌下的解毒丸似乎都在被这浓郁的异香侵蚀,一股轻微的眩晕感开始冲击她的意识,她不得不暗自运转内力相抗。

走到门前约十步之遥,影七猛地抬手,阻止了流珠继续前进。他示意流珠留在原地,自己则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贴近那扇腐朽的木门,侧耳,屏住呼吸,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仔细倾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是一片绝对的、如同坟墓般的死寂。没有任何声息,没有呼吸,没有脚步,甚至连老鼠爬动的声音都没有。

这反常的死寂,让影七心中的警铃大作。他尝试着,用短刃的刀鞘,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推了推那扇木门。

门,竟然没有上锁!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呻吟般的“吱嘎——”声,木门应手而开,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扬起一片细密的、带着霉味的灰尘!

就在门开的瞬间!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甜腻、几乎凝成实质、让人瞬间窒息作呕的恐怖异香,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门内汹涌而出!与此同时,影七凭借多年刀头舔血练就的、对危险的极致直觉,脸色骤然狂变,想也不想,猛地回身,一把抓住流珠的手臂,用尽全力向后急掠,同时嘶声低吼道:“不好!是极厉害的毒香!闭气!快退!”

但饶是他反应快如闪电,流珠在门开瞬间,仍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小口那浓郁得化不开的异香!尽管提前含了解毒丸,但那香气的毒性之猛烈,远超她的预估!一股强烈的、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她的识海,眼前景物瞬间扭曲、旋转、变色,仿佛堕入了光怪陆离的噩梦深渊!她闷哼一声,脚下发软,若非影七死死拉住,几乎要当场瘫倒!她急忙强提内力,同时毫不犹豫地又吞下一颗药效更强、却也更加刺激的解毒丹,辛辣的药力直冲头顶,才勉强将那恐怖的眩晕感压下去几分,但视线依旧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而就在他们急速后退的同时,那洞开的、黑暗的屋门内,骤然亮起了两点、四点、十点……无数点幽幽的、闪烁着惨绿色、猩红色、幽蓝色光芒的亮点!紧接着,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骨髓发冷的、“窸窸窣窣”、“沙沙”的密集爬行声和翅膀振动声,由远及近,迅速放大!

借着门外投入的、有限的光线,他们骇然看到,那黑暗的屋子里,地面上、墙壁上、甚至房梁上,竟然爬满了、挂满了无数色彩斑斓、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毒物!有巴掌大小、绒毛戟张、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毒蜘蛛;有长逾半尺、百足蠕动的血红蜈蚣;有尾钩高高翘起、闪烁着寒光的黑蝎子;有盘踞成团、吐着信子的斑斓毒蛇;甚至还有一些他们从未见过的、长着翅膀的怪异毒虫!它们仿佛被那浓郁的异香吸引,或是被某种更高阶的力量所操控,正如同五颜六色的、汹涌的死亡潮水,争先恐后地、疯狂地从门内涌出,向着门口的流珠和影七扑来!那幽幽的各色光芒,正是这些毒物眼睛在黑暗中反射出的、充满恶意的光芒!

这根本不是一个寻人问询的地方,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布满了致命毒香和恐怖毒虫的、彻头彻尾的死亡陷阱!

“后退!快后退!用火!”影七厉声怒吼,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形。他一手死死护住身形踉跄的流珠,另一只手手腕疾抖,数枚淬了见血封喉剧毒的飞镖如同疾风骤雨般激射而出,“噗噗”几声,将冲在最前面的几只体型硕大、张牙舞爪的毒蜘蛛和两条飞扑过来的毒蛇钉死在地上!毒液和血液溅出,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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