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远处街巷传来镇民凄厉的惊叫和杂乱的奔跑声,其间还夹杂着野兽般的低沉嘶吼。
“有东西来了!”
北忘猛地睁眼,压下体内不适,抓起所剩无几且已开裂的阴魂幡,推门而出。
几乎同时,南灵的房门也无声开启,她静立门口,望向喧嚣传来的方向。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朝骚动处赶去。北忘因伤势脚步略显虚浮,南灵依旧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
在一处狭窄巷口,他们看到了混乱的源头。
一个显然是刚尸变不久的行尸,身上还穿着沾满矿尘的粗布短褂,正用僵硬的手臂疯狂拍打一户人家的大门,喉咙里不停发出“嗬嗬”声。
门后传来妇孺压抑的哭泣和惊叫,北忘眉头一紧,正准备上前用符箓将其定住。
然而,一道素白身影却先他一步,轻盈落在距离行尸约三步的地方。
是南灵。
在北忘惊愕的目光中,她微微仰头,开始生硬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他曾吟诵过的往生咒片段:
“尘归尘……土归土……
黄泉路上……莫回头……”
声音干涩,如同蒙童在笨拙背诵诗文,没有经文应有的慈悲与安抚之力,只有字面的重复。
然而,奇迹般地,那具疯狂拍打门板的行尸,动作竟真的慢慢停了下来。
它浑浊的眼睛里,红光微微闪烁,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
它缓缓转过身,歪着头,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望”向南灵,喉咙里的嗬嗬声也变得低缓,充满迷茫。
北忘在一旁看得怔住,几乎忘了呼吸。
他亲眼见过南灵以匪夷所思的手段“抹杀”强大的地僵,却万万没想到,她竟会使用……言语?而且是模仿他念诵过的往生咒?
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见单纯的言语重复似乎产生了效果,南灵眼睛微动,仿佛在思索什么。
她想起北忘在竹林槐树下,蹲下身耐心与那老妪魂影交谈的场景。她依样学样,迈步走到那具迷茫行尸面前。
距离如此之近,行尸身上散发的腐臭与煞气几乎扑面而来。但南灵恍若未觉。
她抬起纤细、苍白的手,极其轻柔地、模仿着安抚的姿态,拂过行尸冰冷僵硬的额头。
然后,继续用她那平铺直叙的语调,模仿着北忘当时的语气,说道:
“归去。此地……无需留恋。”
她的声音里没有不舍,没有悲伤,也没有劝慰。
就是这样生硬拙劣的模仿,却似乎真的触动了行尸体内那缕微弱而迷茫的残魂。
行尸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眼中红光彻底熄灭,它不再嘶吼,只是呆呆站在那里,仿佛迷路的孩子终于听到了归家的指引。
北忘抓住这个机会,迅速上前,将一张普通“安魂符”拍在行尸额头。
符箓散发出柔和白光,行尸身体微微一震,随即彻底安静下来,僵立原地,等待后续处理。
整个过程,没有战斗,没有激烈碰撞,只有一种诡异的、近乎荒诞的平静。
北忘看着安静下来的行尸,又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南灵,心中震撼无以复加,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方才在做什么?”
南灵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回答得理所当然:
“学你。”
她顿了顿,补充道,
“你的法子,有时比直接清除,省力些。”
北忘一时语塞,看着她那认真却毫无情感波动的脸庞,心头五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无奈苦笑。
他摇了摇头,向她解释那行为背后更深层的含义:
“那不叫省力……那叫‘慈悲’。是给那些不幸逝去的亡魂,最后的安宁与体面。”
“慈悲?”
南灵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音节在她口中显得格外生涩。
她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纯粹的、毫不掩饰的不解,
“这能让超度更快?”
“……不能单用快慢来衡量。”
北忘感到一阵无力,他试图寻找她能理解的话来解释这属于“人”的情感,
“这是一种……心意。是活人对死者,对性命本身的一种……敬重与怜惜。”
“心意?”
南灵再次捕捉到一个无法理解的概念。她沉默下来,望着北忘。
看着她那纯粹的困惑,北忘心中那因她强大力量而产生的敬畏与隔阂,悄然消融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怜悯、好奇与一丝若有若无责任感的情绪。
这个拥有近乎神明力量的少女,在情感的天地里,却贫瘠得如同荒原。
夜色中,两人静静站立,一具被安魂符定住的行尸矗立其间,仿佛成了两个天地无声对望的见证。
一个天地,充满情义、道理、传承与“不可为”的规矩;另一个天地,则只有冰冷的清除、绝对的效率与对“规则”最直接的执行。
赤砂镇的危机尚未解除,矿洞深处的威胁依旧迫在眉睫。
而这一对因命运暂时同行的伙伴,他们之间那巨大的理念差异,似乎比那阴煞源眼更难逾越。前路漫漫,幽冥同途,却不知最终能否走到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