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液体溅在手背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股疼痛，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陈永仁脑海中那团混沌的迷雾，将他从失神的旋涡里猛地拽了出来。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白色的衬衫袖口上，已经被咖啡染上了一片褐色的污渍，手背上一片通红。
他却感觉不到疼。
或者说，手背上这点物理层面的灼痛，与他内心此刻掀起的惊涛骇浪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茶水间里空无一人。那个叫林小乐的档案管理员，像一阵风，来过，留下几句看似疯癫实则字字诛心的话，然后又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陈永仁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将那杯几乎没喝的咖啡整个倒进水池，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反复冲刷着自己发红的手背。水流带走了表皮的热量，却带不走他心底那股越烧越旺的寒火。
“最高明的窃听，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
“那个帮你处理各种脏活、知道你所有秘密的心腹……”
那个年轻人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十年了。他当卧底已经快十年了。这十年里，他每天都活在刀尖上，活在谎言和背叛的夹缝里。他见过无数次交易，参与过无数次火并，也亲眼目睹过黄志诚的许多行动，有成功，也有失败。
过去，对于那些失败的行动，他总会归咎于自己情报的延误、黑帮的狡猾，或是警队内部行动的疏漏。他从来没有，也从来不敢往另一个方向去想。
因为如果那个方向是真的，那他这十年的坚持，算什么？
一个笑话吗？
他，陈永仁，在韩琛身边当卧底，用自己的青春和良知换取情报，去扳倒一个黑社会大佬。而与此同时，韩琛却在警队内部，安插了另一个“陈永仁”，反过来窃取警方的机密？
这听起来如此荒诞，却又如此符合逻辑。
他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目光呆滞地看着镜子里那个自己。镜中的男人，面容憔悴，眼神里写满了疲惫与挣扎，眼角的细纹比同龄人要深得多，早已没有了警校毕业时那份意气风发。
他开始疯狂地在脑海中回溯。
三年前，西九龙码头的那次交易。警方明明已经部署到位，韩琛的船却在最后一刻更改了航线，让埋伏扑了个空。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走漏了风声，黄Sir还为此大发雷霆，内部审查了很久，最后不了了之。
一年前，尖沙咀的一家夜总会，o记的一次大规模扫荡。行动开始前十分钟，那家夜总会里所有韩琛的核心手下，都以各种理由提前离场，只留下一些小鱼小虾。
还有无数次，他将情报传递给黄Sir之后，警方的行动总会遇到各种“巧合”，导致功亏一篑。
以前，他以为是自己暴露了。但每次韩琛都没有动他，依旧对他委以重任。现在想来，韩琛或许根本没怀疑过他，因为韩琛有更可靠、更精准的情报来源！一个能提前预警、能洞悉警方高层部署的来源！
一个警队内部的“卧底”！
这个结论，像一块万吨巨石，狠狠砸在他的心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需要证据。他需要验证这个可怕的猜想。
可他该怎么做？去找黄Sir说？“黄Sir，我怀疑我们警队有内鬼，是一个新来的档案管理员告诉我的，他说是看电影看多了瞎猜的。”黄Sir不把他当成精神失常才怪。
去找韩琛试探？那更是自寻死路。
唯一的突破口，似乎只剩下那个神秘的档案管理员——林小乐。
他到底是谁？一个初来乍到的文职人员，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他那番话，真的是瞎猜吗？不，不可能！那种精准的、直指核心的描述，绝不是巧合！
他是在点醒我！
陈永仁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感觉到，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巨大阴谋的边缘。而那个叫林小乐的年轻人，就是那个递给他线头的人。
他走出茶水间，回到了那个喧闹的办公室。但此刻，他看着周围每一个穿着警服的同僚，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那个藏在暗处的鬼。
他没有再去找黄志诚，只是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假装处理文件，实则用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了档案室的方向。
他必须再见林小乐一面。但绝不能在警局里。
林小乐哼着小曲，回到了自己那堆积如山的文件里。
他表面上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依旧是那个热衷摸鱼、偶尔抱怨工作量大的普通社畜。但他放在桌下的手，却因为兴奋而微微发抖。
“搞定。”他在心里比了个耶的手势，“鱼饵已经下了，就看鱼儿什么时候咬钩了。仁哥啊仁哥，可别让我失望啊，我还等着你提供弹药，让我把刘建明那个小王八蛋架在火上烤呢。”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埋首于那些泛黄的卷宗。他现在的工作，不仅仅是为了掩人耳目，更是为了充实自己的“弹药库”。
他对照着电影的记忆和这些真实的卷宗，一点点地拼凑着韩琛的犯罪网络和行为模式。他发现，韩琛的交易，尤其是和泰国方面的大宗交易，有一个固定的周期，差不多是半年一次。而上一次交易失败，就是在半年前。这意味着，下一次交易，很可能就在近期。
“如果能拿到这次交易的情报……”林小乐的心思活络起来。
这正是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他需要一个绝对精准、分量足够重的情报，作为送给黄志诚的“见面礼”，也是扳倒刘建明的“第一枪”。而这个情报，只有陈永仁能给。
临近下班的时候，林小乐找了个借口，溜到楼梯间的公共电话亭，给阿杰拨了个电话。
“喂，哪位？”电话那头传来阿杰沉稳的声音。
“是我，小乐。”林小乐压低声音，用约定好的暗号说道，“今晚我不回去吃饭了，公司要盘点，得加个班。对了，我前几天在网上订的那个‘狼人杀’卡牌，你帮我收一下快递，看看里面的‘预言家’牌印刷得清不清楚。”
电话那头的阿杰沉默了两秒，立刻明白了。
“狼人杀”是他们的代号。“预言家”指的就是陈永仁。“预言家”牌清不清楚，就是在问陈永仁这条线有没有进展。
“知道了。”阿杰只回了两个字，便挂断了电话。
林小乐松了口气，将听筒放回。他知道，阿杰已经明白，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接下来，就是等待“预言家”主动来找他这个“上帝”了。
夜幕降临，办公室的人陆续离开。林小乐故意磨蹭到最后一个，才关灯锁门，慢悠悠地走进电梯。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附近的街区绕了几个圈，走进一家茶餐厅，点了一份干炒牛河，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他在等。他在给陈永仁制造跟踪和接触的机会。
一个合格的卧底，绝不会在警察总部这种敏感的地方进行私下接触。他一定会选择一个不起眼的、人流混杂的公共场所。
果然，当林小乐吃完牛河，走出茶餐厅，拐进一个通往地铁站的昏暗小巷时，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巷口的阴影里闪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陈永仁。
他换下了一身警服，穿了件普通的黑色夹克，整个人都融入了夜色之中。他的眼神，在小巷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锐利，像一头准备捕食的孤狼。
“你到底是谁？”陈永仁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林小乐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惊慌和无辜的表情，身体甚至还配合地后退了半步：“仁……仁哥？你……你干什么？我……我就是个管档案的啊。”
“管档案的？”陈永仁冷笑一声，一步步向他逼近，“管档案的会知道‘最高明的窃听器’是心腹？管档案的会知道警队里有内鬼？”
“我……我不知道啊！我就是瞎说的！”林小乐继续表演，语气里充满了委屈，“仁哥，你别吓我，我胆子小。电影里不都这么演的吗？我就是……就是吐槽一下而已。”
“电影？”陈永仁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那你告诉我，你看的是哪部电影？”
林小乐的大脑飞速运转，嘴上已经开始胡说八道：“就……就那部啊，叫什么来着……《无间行者》？对对对，好像是这个名字。讲的就是黑帮和警察互派卧底的故事，可精彩了。仁哥你有空也可以看看，特别下饭。”
他故意说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名字，将一切都推给“艺术创作”。
陈永仁的眼神闪烁不定。他无法判断眼前这个年轻人说的是真是假。他看起来确实像个被吓坏了的普通人，但他说出的那些话，却又精准得可怕。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小巷里只有远处街道传来的车流声，和两人之间越来越紧张的呼吸声。
最终，是林小乐先“绷不住”了。他带着哭腔说道：“仁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我吧，我明天还要上班呢。你要是觉得我胡说八道，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我发誓！”
他这副怂样，反而让陈永仁心中的怀疑，减轻了一分。或许，他真的只是一个嗅觉敏锐、又爱胡思乱想的怪咖？
但陈永仁已经没有退路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不让它结出果实，他誓不罢休。
“好。”陈永仁忽然松口了，他后退一步，身上的压迫感也随之收敛，“我信你是瞎猜的。”
林小乐立刻露出如蒙大赦的表情：“谢谢仁哥，谢谢仁哥！”
“但是，”陈永仁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既然你这么会‘猜’，不如再帮我猜一件事。”
“啊？”林小乐一脸懵逼。
“你不是说，黑帮老大身边的心腹，可能是最高效的窃听器吗？”陈永仁缓缓说道，“那如果，我想让这个老大完蛋，又不想让这个‘窃听器’暴露，我应该怎么做？”
林小乐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陈永仁这是在用一个假设性问题，来试探他的能力，同时也是在向他求助。
他收起了那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皱起眉头，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
“这个……有点难啊……”他挠了挠头，“让我想想……有了！”
他眼睛一亮，仿佛一个解决了世纪难题的学霸。
“仁哥，这事不能硬来。你直接把老大的计划告诉警察，警察一行动，老大肯定知道是身边人告的密。那个‘窃听器’就危险了。”
“所以，关键在于，要让老大觉得，这次失败，不是因为‘背叛’，而是因为‘意外’。”
“意外？”陈永仁咀嚼着这个词。
“对！意外！”林小乐越说越兴奋，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剧本创作”里，“比如，老大要和人交易，地点保密，只有几个心腹知道。这时候，‘窃听器’把地点告诉了警察。但警察不能直接去抓人。警察可以制造一场‘意外’啊！”
“比如说，在交易地点附近，搞一场大规模的交通查车，或者消防演习，甚至是煤气管道泄漏紧急疏散！总之，就是用一个看起来合情合理的官方理由，把那片区域封锁起来，让交易双方根本无法碰头。”
“这样一来，交易黄了，但老大只会觉得是自己倒霉，碰上了意外事件。他或许会怀疑，但绝不会第一时间就怀疑到自己最信任的心腹头上。那个‘窃听器’，不就安全了吗？”
林小乐一口气说完，期待地看着陈永仁，像一个等着老师表扬的小学生：“仁哥，你看我这个‘剧本’怎么样？是不是天衣无缝？”
陈永仁彻底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林小乐，心中翻江倒海。
这个计划，简单、粗暴，却又直指核心！它完美地解决了自己最大的困境——如何在传递情报的同时，保全自己不被怀疑！
这个年轻人……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档案管理员！他的思维方式，他的战术构想，根本不是一个文职人员能拥有的！
他到底是谁？黄Sir秘密安排的另一张王牌？还是……某个更神秘的存在？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林小乐给了他一条可行的路。一条他从未想过的、全新的路。
“你……”陈永仁深吸一口气，喉结上下滚动，“你为什么要帮我？”
“帮你？”林小乐眨了眨眼，笑容纯真，“我不是在帮你啊，我是在帮我的‘剧本’找个读者嘛。仁哥，你不觉得，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吗？我只是个小文员，没能力抓坏人，但如果我的‘胡思乱想’能帮上一点忙，那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对吧？”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却又让人无法反驳。
陈永仁沉默了良久，终于做出了决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纸巾包着的东西，塞到了林小乐的手里。
“这是你刚才请我喝咖啡的钱。”陈永仁的声音依旧沙哑，“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情。”
说完，他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很快便消失在了小巷的尽头。
林小乐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缓缓摊开手。
那不是钱。
那是一个微型录音带。是陈永仁用来给黄Sir传递情报的那种。
他将录音带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它冰冷的棱角。
他知道，这里面，就是他所需要的“弹药”。
陈永仁，已经用他的方式，做出了选择。他选择赌一把，赌这个神秘的档案管理员，能带他走出这无间地狱。
林小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那副天真无辜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运筹帷幄的冷静与锐利。
他快步走出小巷，汇入地铁站的人潮，返回深水埗。
当他打开出租屋的门时，阿杰正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擦拭着一把从未见过的、造型奇特的黑色手枪。见他回来，阿杰只是抬了抬眼。
“快递，收到了吗？”阿杰问道。
林小乐扬了扬手中的微型录音带，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收到了。”
“是‘预言家’的死亡遗言。”
“也是我们，吹响反击号角的军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