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的引擎发出沉闷而单调的轰鸣声，像是为这趟前途未卜的航行奏响的哀乐。
船身不大，在浪涌之间颠簸起伏，每一次晃动，都让林小乐的胃里翻江倒海。咸腥的海风夹杂着浓重的柴油味，毫不客气地灌入鼻腔，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他穿着那身滑稽的灰色西装，缩在船舱的一个角落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小皮箱，看上去就像一个第一次出远门、严重晕船的乡下青年。这副模样，倒也完美地符合他给自己设定的人设——一个没什么见识、胆小怕事的“鬼才”。
这拙劣的演技，有一半是装的，另一半，则是真的。
他不是在晕船，他是在晕眩于即将到来的、地狱般的命运。
他的高级听力，让他即使在引擎的噪音中，也能清晰地感知到船上另外三个人的心跳和呼吸。
宋子豪的心跳沉稳如钟，呼吸悠长，他靠在船舷边，望着没有尽头的海面，眼神深邃，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马哥的心跳强劲有力，充满了昂扬的斗志。他正拿着一块鹿皮，爱不释手地擦拭着自己那两把心爱的伯莱塔手枪，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仿佛此行不是去进行一场九死一生的交易，而是去海边度假。
而谭成……
他的心跳，快得像一面被疯狂敲击的鼓，呼吸也显得急促而紊乱。他时而走到船头望风，时而回到船舱坐下，屁股像是长了钉子，根本坐不安稳。他不停地擦着额头上冒出的虚汗，眼神躲闪，绝不敢与宋子豪对视。
一切，都和林小乐听到的那通电话内容，完美地印证了。
这个局，已经布好。只等他们这几条鱼，自己游进网里。
林小乐知道，他现在说的任何一句关于“谭成是叛徒”的话，都等于自杀。他不仅拿不出证据，更会因为动摇军心，被小马哥第一个扔下船去喂鱼。
他能做的，还是只有一件事——往那台即将绞碎一切的机器里，继续扔沙子。
“呕……”
林小乐捂住嘴，很应景地干呕了一声。
小马哥闻声回头，看到他那副怂样，不禁哈哈大笑：“小子，就这点出息？这才刚出海多久，你就吐了？到了台湾，闻到枪油味，你是不是要尿裤子了？”
林小乐虚弱地摆了摆手，脸色惨白地说：“马……马哥，我这不是怕……我这是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战术问题。”
“战术问题？”小马哥被他逗乐了，连宋子豪都忍不住侧目看来。一个晕船到快要虚脱的服务员，居然在思考战术问题？
谭成则是不屑地冷哼一声：“一个拖油瓶，能思考什么战术？思考怎么吐比较有型吗？”
林小乐没理会谭成的嘲讽，他扶着墙壁，努力让自己坐直了些，用一种请教的、无比诚恳的语气问道：“马哥，豪哥，我……我就在想啊，咱们这次是跨海作战，属于‘客场’，对吧？我以前听我们村的说书先生讲过，凡是出远门打仗，最怕的就是‘信息不对称’。”
“信息不对称？”小马哥愣了一下，这个词太新鲜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就是我们知道的，跟实际情况，不一样。”林小乐努力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着，“比如说，我们以为对方只有十个人，结果人家藏了一百个人。我们以为交易地点很安全，结果人家早就挖好了坑等我们跳。这种就叫‘信息不对称’。”
他将现代商业和军事术语，巧妙地包装进了“说书先生的故事”里。
小马哥叼着火柴棍，嚼了嚼，觉得有点意思：“你小子，说的这些歪理还一套一套的。然后呢？”
“所以啊，”林小乐一脸认真地分析道，“为了应对这种‘信息不对称’的风险，说书先生说，必须要准备‘b计划’！”
“b计划？”
“对！就是备用方案！”林小乐越说越顺，仿佛忘记了晕船，“A计划就是我们现在正在执行的计划，一切顺利，皆大欢喜。但是，万一A计划出了问题，比如交易地点有埋伏，或者来接头的人不对劲，我们就必须立刻启动b计划！比如，立刻撤退到哪个备用的安全屋？或者立刻联系香港这边，让兄弟们知道我们出事了？再或者，我们是不是应该约定一个暗号，一旦发现情况不对，我说一句什么话，或者做一个什么动作，大家就立刻分散突围？”
他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像是要把自己脑子里所有的担忧都倒出来一样。
这些在现代看来最基础的“应急预案”，在这个全凭“义气”和“胆量”出来混的时代，却显得有些……过于“杞人忧天”了。
“哈哈哈哈哈！”小马哥再次爆发出大笑，他走到林小乐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你是不是警匪片看多了？我们出来混，讲的是信义和气势！还没开打就想着怎么跑，那还做什么生意？”
谭成也找到了反击的机会，立刻附和道：“就是！林小乐，你少在这里乌鸦嘴！这次的生意，我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台湾那边从上到下都打点好了，万无一失！你再敢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信不信我把你舌头割了？”
谭成的反应，比小马哥激烈得多。他的眼神里，甚至透出了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恐慌。
林小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立刻缩了缩脖子，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小声辩解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嘛。多想一步，总没坏处……”
“行了，阿成，别吓唬他。”
一直沉默的宋子豪，突然开口了。
他缓缓走到林小乐面前，那双深沉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最底层的恐惧。
林小乐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小马哥只是觉得他有趣，谭成觉得他是威胁，而宋子豪，这位真正的决策者，将决定他的“沙子”到底有没有用。
宋子豪看着他，平静地问道：“照你这么说，如果我们发现情况不对，应该怎么办？”
他居然……真的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林小乐心中狂喜，但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他绞尽脑汁，装作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觉得……首先，我们不能聚在一起，目标太大。应该……应该像说书先生讲的‘声东击西’！”
“怎么个声东击西法？”小马哥也来了兴趣。
“就是……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在码头交易的时候，发现了警察。那肯定不能硬拼，豪哥和马哥你们是核心人物，必须第一时间撤离。我……我这种小角色，就不一样了。”林小乐指了指自己，自嘲地笑了笑，“我可以抱着装钱的箱子，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跑，大喊‘抢劫啊’！把警察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我这边来。这样，就能为豪哥和马哥你们争取到宝贵的撤退时间！”
他将电影里小马哥为宋子豪断后的悲情戏码，用一种滑稽、卑微，却又符合逻辑的方式，重新演绎了一遍。
这个计划听上去很蠢，很天真，但核心思想却是对的——用次要目标的牺牲，换取主要目标的生还。
小马哥听完，愣住了。他看着林小乐那张紧张又认真的脸，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原本只觉得这小子是个有趣的鬼才，却没想到，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居然会提出一个“牺牲自己”的方案。
宋子豪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他再次审视着林小乐，这个计划，从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物嘴里说出来，充满了违和感，但那份“为大佬争取时间”的逻辑，却又无比符合他作为“小弟”的身份定位。
最难受的，是谭成。
林小乐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预演他即将导演的剧本，然后又给出了一个他完全没想到的“解法”。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所有的阴谋诡计，都被这个服务员用“说书先生的故事”给点了出来。
“一派胡言！”谭成恼羞成怒地低吼道，“我们兄弟齐心，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哪有让你这种新人去送死的道理？豪哥，你别听他瞎说，这小子就是想博取我们的信任！”
“阿成！”宋子豪的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冷意，“他只是在说一个假设。”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小马哥一眼，缓缓说道：“阿mark，你那个b计划，现在还在吗？”
小马哥心中一凛，他立刻明白了豪哥的意思。他们兄弟多年，默契早已深入骨髓。所谓的“b计划”，就是他们以前备下的，一条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从高雄到台南的秘密撤退路线和联络人。这个计划，连谭成都不完全清楚。
“在！”小马哥毫不犹豫地回答，眼神也变得凝重起来。
宋子豪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重新走回船舷，继续望着大海。
但这一次，他的眼神里，除了深邃，更多了一份难以察觉的警惕。
林小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知道，他扔出的最大的一颗沙子，起作用了。宋子豪心中的那颗怀疑的种子，已经开始发芽。他不但让“b计划”重新进入了两位大佬的视野，更通过“自我牺牲”的提议，暂时洗清了自己“贪生怕死”的嫌疑，甚至，还在小马哥和宋子豪的心里，留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关于“忠诚”的印记。
渔船，在沉默而诡异的气氛中，继续前行。
数小时后，远方的海岸线，终于出现在了海平面的尽头。
台湾，高雄。到了。
渔船没有靠近繁华的港口，而是在一个偏僻、荒凉的旧码头缓缓靠岸。码头上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废弃的集装箱和一座孤零零的仓库，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长长的、不祥的影子。
小马哥将擦得锃亮的手枪插回腰间，对宋子豪说：“豪哥，就是这里了。阿成说对方的人会在这里等我们。”
宋子豪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整个码头，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像一个坟墓。
谭成第一个跳下船，他四下张望着，故作轻松地喊道：“人呢？这些台湾佬，太不守时了！”
就在这时，那座紧闭的仓库大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声，缓缓打开了。
十几个穿着花衬衫、嘴里叼着烟的壮汉，从仓库里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矮胖、戴着金链子的中年男人，他看到宋子豪，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呀！豪哥！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我是本地的负责人，我叫阿勇。”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场正常的黑帮交易。
宋子豪和小马哥对视一眼，正准备下船。
“马……马哥……”
一直缩在后面的林小乐，忽然扯了扯小马哥的衣角，声音抖得像筛糠。
“又怎么了？你小子别又给我犯晕。”小马哥有些不耐烦地回头。
林小乐指着码头上那群人，嘴唇发白地小声说：“马哥，你……你看他们的鞋子。”
“鞋子？鞋子有什么好看的？”
“太……太干净了。”林小乐咽了口唾沫，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道，“这个码头，到处都是灰尘和油污，可他们每个人的皮鞋，都亮得能反光，一尘不染……而且，你仔细看，他们虽然穿的衣服不一样，但鞋子……好像都是同一个款式的黑色方头皮鞋。整齐得……就像统一发的。”
在现代，这是卧底警察片里最经典的穿帮镜头之一。警察纪律严明，着装规范，哪怕是便衣行动，也往往会在鞋子、手表这些细节上，暴露出统一的“制式感”。
小马哥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顺着林小乐的指点看去，果然！那十几个人的鞋子，在夕阳下，反射着整齐划一的光！就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这个细节，太致命了！
他立刻将这个发现，用眼神传递给了宋子aho。
宋子豪的脚步，在踏上跳板的前一刻，停住了。
他的目光，瞬间变得如鹰隼般锐利，死死地盯住了码头上那群人的脚下。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掠过他们隐藏在花衬衫下、鼓鼓囊囊的腰间。
“豪哥？马哥？怎么了？快下来啊！”已经走到那群人面前的谭成，看到他们迟迟不动，有些焦急地回头催促道。
为首的阿勇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就在这一刻，宋子豪缓缓地抬起了手，做出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他的目光，越过了所有人，最后，落在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的谭成身上。
那眼神，冰冷、失望，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
陷阱，败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