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里的烛火昏黄如豆。
火苗被穿堂风拂得微微摇曳,将凌尘的影子在斑驳的石壁上拉得又细又长。
忽明忽暗间,像极了他此刻亦真亦假的处境。
他望着鼠妖那道灰扑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通道拐角。
扶着石壁的手才缓缓松了劲,指节从用力时的泛白。
慢慢恢复成正常的肤色,掌心与粗糙岩石接触的地方,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蹭过掌心。
——那里还留着木斧柄的粗糙纹路与余温,像是还握着方才厮杀时的力道。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掌纹,又垂眸看向地面,烛火投下的光影在碎石上晃荡。
他忽然想起鼠妖方才躬身时,尾巴尖克制不住的轻颤,嘴角不由自主地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那笑意很轻,像冰面下悄然融化的春水,只在唇角漾开一丝极淡的弧度,转瞬便隐去。
却足够驱散眉宇间积攒了许久的冷戾,连眼底伪装出的疲惫,都悄悄柔和了几分。
这股石壁传来的凉意,不仅驱散了几分伪装的倦意,也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
这场以伪装开始的角斗,从第一场硬撑到第八场连胜,此刻终于能暂时画上一个逗号了。
他轻轻舒了口气,胸腔微微起伏,指尖残留的血珠蹭在石壁上,留下一道淡红的痕迹。
——那痕迹不深,却像在这冰冷、满是尘埃的通道里,悄悄刻下了一道属于他的印记,证明他不是贵族们眼中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
只是这份平静,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不过是暴风雨前的酝酿。
方才高台上贵族们僵住的表情、眼底一闪而过的震惊与愠怒,还清晰地映在脑海里。
那些习惯了用性命下注的贵族,绝不会容忍自己精心编排的“虐杀戏”被打破。
更不会放任一个他们眼中“低贱”的参赛者,攥住掌控命运的主动权。
接下来的路,只会比角斗场里的刀光剑影更难走,暗处的算计、明里的打压,恐怕一样都不会少。
凌尘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木斧,斧柄的温度透过掌心缓缓传来,带着木头特有的粗糙质感。
那踏实的触感像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力量,顺着掌心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垂眸看着斧刃上还未擦去的暗红血渍,忽然觉得安心了些。
——至少这一次,他没有按照贵族们的剧本走,没有成为待宰的猎物。
而是亲手打破了他们的安排,成了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
而这,不过是他反击的开始。
他抬眼望向通道深处,昏黄的烛火只照得见身前几丈远,再往里便是浓得化不开的幽暗,像极了这角斗场的底色。
——冰冷、残酷,藏在暗处的算计比明面上的厮杀更致命。
踏入此地以来,目之所及皆是赤裸裸的恶:
看台上妖魔们为血腥欢呼的嘶吼,震得耳膜发疼;
高台上贵族们下注时,眼底的漠然像淬了冰,仿佛斗士的性命不过是筹码;
同场厮杀的妖魔为了活下去,露出的狠戾獠牙闪着寒光,互噬时的鲜血溅在沙地上,转眼就被踩成泥……
连空气里都飘着挥之不去的贪婪与残忍,仿佛在这里,“善”字早已被碾碎成泥,混着角斗场的沙尘,埋进了地底最深处。
可就在这片浓稠的黑暗里,偏偏钻出来这么一只灰扑扑的鼠妖。
会在他每场比试结束后,红着眼圈递上用布包好的止血草药,爪子还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受伤”的地方;
会在他“虚弱”靠坐休息时,默默守在旁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打扰到他;
会在他赢下比赛时,尾巴尖止不住地颤抖,却死死咬着嘴唇,克制着不敢发出半点欢呼;
甚至此刻,还在为他能提前结束凶险的比赛而真心雀跃,连躬身时的动作都带着松了口气的轻快。
那点小心翼翼的关怀,像根细弱的烛火。
在无边黑暗里明明灭灭,却真真切切地照亮了一角。
让他在这片冰冷的厮杀场里,触到了一丝难得的暖意。
这便是他方才愿意松口,给鼠妖一个“跟着他”的选择机会的缘由。
只是……凌尘的目光忽然沉了沉,指尖在粗糙的石壁上轻轻叩了叩,发出“笃、笃”的轻响。
那声音在安静的通道里格外清晰,像是在叩问自己心底的疑虑。
他看见的,终究是鼠妖对“强者”的善意。
在这弱肉强食的角斗场里,对胜者示好或许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
——是出于对力量的敬畏,是想找个靠山活下去,甚至可能是另一种更隐蔽的伪装。
就像那些见风使舵的妖魔,总在赢家面前摇尾乞怜。
转头看到失败者,便会立刻露出獠牙,落井下石。
真正的善意,从不该只对着强者。
该是对弱者的怜悯,是看见同类被欺凌时。
哪怕自己也弱小,也敢毫不犹豫伸出的那只爪子;
是分到半块干硬的麦饼时,想起更饿的小妖,愿意掰出大半递过去的那份心;
是面对不公时,明知可能惹祸,也敢站出来说一句话的勇气。
这些,他还没在那只灰扑扑的小家伙身上看到。
若鼠妖真的选择跟着他……
凌尘缓缓直起身,袍角扫过地面散落的碎石,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
他抬手理了理衣襟,指尖轻轻拂过肩头那片用颜料伪造的血迹,眼神渐渐变得清明。
或许,他该找个机会,带小家伙去看看角斗场底层的模样。
——去看看那些蜷缩在通道最暗角落、连块干净垫子都没有的幼崽,他们常常饿到发颤,只能捡贵族们丢弃的残羹冷炙;
去看看那些被当作玩物的低阶妖魔,稍有不慎惹得贵族不快,就会被随意处置,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他想看看,当鼠妖面对缩在阴影里发抖的幼崽时,会不会从怀里掏出自己舍不得吃的、仅有的一块麦饼;
当遇到强壮的妖魔欺负比他更弱小的同类时,敢不敢鼓起勇气,往前站一步,挡在那只小妖前面。
那才是检验真心的试金石。
风又从通道深处吹过,带着些微的凉意,卷起地上的细沙,拂过凌尘的衣摆,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微微晃动。
他拢了拢衣襟,将那抹转瞬即逝的柔软笑意彻底敛回眼底,重新换上那副虚弱疲惫的模样。
——肩膀微微垮着,胸膛因刻意的“喘息”而轻轻起伏,连站立的姿态都带着几分不稳,仿佛下一秒就要摔倒。
他缓缓靠回冰冷的石壁上,目光重新落向鼠妖离去的方向,静静等待着那道灰扑扑的身影回来。
心里却已为那只满心期待的小家伙,悄悄划下了一道看不见的线。
能不能跨过那道线,能不能配得上这份“跟着他”的承诺,终究要看鼠妖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