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啃着加餐的杂粮饼,碗里难得见了油星的菜汤似乎也鲜美了几分。那股自守城血战后一直压抑着的沉闷,被夜袭成功的消息下涤荡开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悄然滋长的信心。原来,那些凶名在外的流寇大军,也并非不可战胜。
但在这股微弱的乐观情绪之下,是更加紧绷的临战状态。所有人都明白,罗汝才绝不会善罢甘休。
林天站在刚刚加固过的营墙后,望着远处罗汝才大营上空仍未完全散尽的淡淡黑烟。那不仅是粮草焚烧后的痕迹,更是对手怒火与焦灼的象征。
“将军,各哨都已安排妥当,擂石、滚木、金汁都备足了分量。”王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亢奋。他甲胄未卸,脸上还带着夜袭时沾染的烟灰。
“弟兄们士气如何?”林天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远方。
“高!都憋着一股劲呢!都说罗汝才要是敢再来,定叫他有来无回!”王五咧嘴,随即又压低声音,“不过,也有些新补入的士卒,心里还是发怵,尤其是见过上次攻城惨状的。”
林天点了点头,这是人之常情。“让各哨老兵多带着点,打仗不光靠勇气,也靠身边人的帮衬。告诉弟兄们,我们每多守一刻,罗汝才就离断粮近一刻。他比我们更急。”
“明白!”王五应道,随即又问,“将军,你说罗汝才下一步会怎么走?会不会集中所有兵力,跟咱们拼个鱼死网破?”
林天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困兽犹斗,但罗汝才不是蠢兽。他兵力仍占优势,但粮草受损,军心必然浮动。强攻我这坚营,代价太大。若我是他……”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墙砖上划过,“或许会行险一搏,但更可能,是另寻突破口。”
“另寻突破口?”王五皱眉,“除了咱们,就只剩大名府城了。可杨国柱那缩头乌龟……”
“杨国柱按兵不动,是想坐收渔利,但也给了罗汝才错觉,觉得大名府城防或许有机可乘。”林天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而且,你别忘了那支消失的海寇。陈彪此人,能耐不小,罗汝才现在内部生疑,未必不会利用这把刀,去捅别的地方。”
正说话间,周青快步登上营墙,脸色凝重:“将军,有动静了。罗汝才大营今早人马调动频繁,约有两千步卒并数百骑兵,向大名府城西方向移动,看旗号是其部下刘黑子的人马。同时,主营寨门大开,有大量辅兵和掳来的民夫被驱赶出来,似乎在加固他们自己的营垒,做长期围困的架势。”
“分兵?”王五愕然,“他粮草都烧了,还敢分兵去打大名府?就不怕咱们趁机端了他的老窝?”
林天却若有所思:“虚虚实实。刘黑子部动向不明,未必是真要攻城,或许是佯动,牵制杨国柱,也可能是去接应或搜寻陈彪那伙人。加固营垒,倒是显出他短期内不打算撤,要跟咱们耗下去,或者……是在防备什么。”
他转向周青:“严密监视刘黑子部的动向,特别是注意他们是否与不明身份的小股队伍接触。另外,罗汝才主营的防御弱点,继续探查,尤其是夜间哨卡布置的规律。”
“是!”周青领命而去。
林天又对王五道:“传令下去,敌军动向不明,各哨加倍警惕。尤其是夜间,防止敌人小股精锐偷袭。告诉张铁头,他的狼筅营机动待命,随时准备支援各处。”
“得令!”
命令下达,黑山卫大营如同一个缓缓收紧的拳头,沉默而坚韧。
接下来的两天,战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罗汝才的主营除了每日例行公事的派出小股游骑靠近黑山卫营垒射几支箭挑衅外,并无大规模进攻的迹象。而派往大名府方向的刘黑子部,也在离城数里外扎下一个小营,与城头守军遥遥对峙,并未发动实质性的攻击。
这种平静,反而让人更加不安。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林天利用这段时间,进一步细化防御。他让匠作营赶制了一批简易的“夜叉擂”——用粗大圆木钉满逆须铁钉,用绳索悬于营墙内侧,一旦敌军攀爬,便可砍断绳索砸下。又在营墙外挖设了更多的陷坑,坑底插满削尖的竹签,上面虚铺草席浮土。
他还亲自抽查各哨的战备情况。走到火器哨时,正赶上士兵们保养火铳。空气中弥漫着麻油和硝石的味道。士兵们小心翼翼地用通条清理着铳管,检查燧石和击砧。一个年轻的火铳兵因为紧张,手一滑,通条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引得周围几个老兵发出善意的哄笑。
“将军!”哨长见到林天,连忙起身行礼。
林天摆摆手,捡起地上的通条,递给那满脸通红的年轻士兵,“别慌,火铳这东西,你越怕它,它越容易出毛病。熟悉了,它就是你最可靠的伙计。”他拿起一支保养好的燧发枪,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击发机构,“保养得不错。记住,临阵不过三发,装填要稳,瞄准要准,听令齐射,方能最大杀敌。”
“谨遵将军教诲!”火器哨的士兵们齐声应道。
巡视到伤兵营,气氛依旧沉重,但秩序井然。老医官熬得双眼通红,正给一个腹部重伤的士兵换药。那士兵咬着一截木棍,额头青筋暴起,却硬是一声不吭。林天默默看了一会儿,吩咐孔文清再想办法从民间筹措些金疮药和干净麻布。
第三天黄昏,诡异的平静被打破了。
周青派出的斥候带回紧急军情:罗汝才主营再次大规模调动兵马,这一次,目标直指黑山卫大营!而且,敌军阵中出现了数十架怪模怪样的车辆,像是普通的盾车,但顶上覆盖着厚厚的湿泥和生牛皮,远远望去,如同移动的小土包。
“楯车?”林天接到报告,立刻登上箭楼。
只见暮色苍茫中,黑压压的敌军如同潮水般涌出营寨,在距离黑山卫大营一里多外开始列阵。中军位置,罗汝才的大纛旗依稀可见。而阵前最显眼的,正是那三四十辆缓慢推进的楯车。每辆楯车后面,都簇拥着密密麻麻的步卒,手持刀盾或短斧,显然是准备用来攻坚的死士。
“娘的,罗汝才还真舍得下本钱,造了这么多乌龟壳!”王五啐了一口,眼神却无比凝重。这楯车对火铳和弓箭的防御力极强,是攻打坚营的利器。
“他这是被逼急了,想一口气砸开咱们的硬壳。”林天冷静地观察着,“传令,佛郎机炮做好准备,集中轰击楯车!火铳哨听令,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火,放近了打!目标,楯车后的步卒!”
“擂木滚石,金汁火油,都给我备好!长枪手、刀盾手准备近战!”王五嘶吼着,将命令一道道传下去。
营墙上,气氛瞬间凝固。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看着远处那如同移动堡垒般缓缓逼近的楯车阵,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夕阳的余晖映在冰冷的刀刃和枪尖上,反射出森寒的光。
战鼓声从敌军阵中响起,沉闷而压抑,敲在每个人的心头。楯车在无数辅兵的推动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越来越近。车后流寇步卒的呐喊声也渐渐清晰,充满了狂躁与杀气。
三百步,两百五十步,两百步……
佛郎机炮的炮位已经调整完毕,炮手们手握火把,紧张地盯着令旗。
一百五十步!
“放!”林天猛地挥下手。
“轰!轰!轰!”几声震耳欲聋的炮响,黑山卫营墙上升起几团白烟。灼热的铅弹呼啸着砸向楯车阵。一辆楯车被直接命中,木屑夹杂着泥块纷飞,顿时慢了下来。另一辆被炮弹擦过,顶上的湿泥被刮掉一大片,露出下面的木板。
但楯车数量不少,且分散推进,炮击效果有限。未被击中的楯车依旧顽强地向前移动。
“稳住!火铳手准备!”各哨军官声嘶力竭地喊着。
一百步!已经能看清楯车后那些流寇狰狞的面孔。
“第一排,放!”
“砰!”一阵密集的铳声响起,营墙上升腾起更大的硝烟。铅子如同泼雨般射向楯车后的步卒人群。惨叫声顿时响起,冲在前面的流寇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倒下了一片。但后续者踏着同伴的尸体,在督战队的驱赶下,嚎叫着继续前冲。
“第二排,放!”
“第三排,放!”
三轮排枪过后,楯车已经推进到距离营墙不足五十步的地方!这个距离,火铳的威力更大,但装填已然来不及。
“滚石!擂木!”王五的吼声如同炸雷。
早已准备好的士兵们奋力将沉重的石块和滚木推下营墙。巨大的原木和石块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下,几辆冲得最快的楯车被砸得四分五裂,躲在后面的流寇死伤惨重。烧沸的金汁也被用长柄木勺舀起,居高临下地泼洒下去,粘稠恶臭的液体沾身即烂,引起一片凄厉的哀嚎。
然而,流寇的人数实在太多,攻势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部分楯车终于抵近了营墙,车后的死士冒着箭矢滚石,将简陋的云梯架了上来,开始疯狂攀爬。
“长枪手!顶住!”张铁头怒吼着,带着狼筅营和长枪手冲到墙边。巨大的狼筅从垛口探出,猛地搅动,将刚冒头的流寇戳得血肉模糊,惨叫着跌落。长枪如林,顺着云梯向下猛刺。刀盾手则守在垛口旁,砍杀任何试图跳上营墙的敌人。
战斗瞬间进入了最残酷的短兵相接阶段。营墙上每一寸土地都变成了修罗场,怒吼声、兵刃碰撞声、垂死哀嚎声响成一片。鲜血顺着营墙流淌,浸透了脚下的木板。
林天站在相对安全的指挥位置,冷静地观察着战局。他看到王五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一段激战的墙段,手中长刀挥舞,每一次劈砍都带起一蓬血雨。他看到张铁头身先士卒,狼筅扫过之处,敌人非死即伤。他也看到有年轻的士兵在惨烈的白刃战中面露恐惧,手脚发软,但很快就被身旁的老兵吼醒,或者被军官一脚踹到战斗位置上。
“告诉王五,右翼那段墙压力太大,调一队预备队上去!”
“火铳手,装填完毕的,自由射击,压制墙下敌军!”
“伤兵!快把伤兵抬下去!”
他的命令清晰而冷静,通过传令兵迅速传达至各处。黑山卫就像一部精密的机器,虽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依旧在顽强地运转。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地平线,夜幕降临。但战斗并未停止,反而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得更加惨烈。罗汝才显然是铁了心要在今夜破营,攻势一波猛过一波。
就在营墙防线岌岌可危之际,周青突然找到林天,语气急促:“将军!发现一支约五百人的敌军,打着刘黑子的旗号,正从侧翼的黑暗处悄悄摸过来,想趁乱偷袭我们营门!”
林天目光一凛:“果然还有后手!命令张铁头,带他的狼筅营和预备队最后一把刀,去侧翼埋伏!放他们靠近,然后给我狠狠地打!”
“是!”
夜色中,一场更加诡谲的较量,悄然展开。黑山卫这块铁壁,正承受着开战以来最猛烈的捶打。铁壁之后,伺机的猎手,也已亮出了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