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一具“尸体”逃亡,是阿幼朵那颗早已被恐惧和苦难填满的小脑袋里,从未想象过的地狱图景。它超越了饥饿,超越了寒冷,成为一种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对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凌迟。
离开那片人吃人的窝棚区后,仿佛只是从一个小的修罗场,踏入了一个更大的、无边无际的坟场。无尽的荒野在她面前展开,天空是永远灰蒙蒙的铅色,寒风如冰冷的刀片,无情地刮过她枯黄皲裂的小脸和那双布满血口、肿得像萝卜的手背。脚下的大地冻得硬邦邦,龟裂的缝隙如同干涸河床的脉络,又像是大地张开的无数张饥饿的嘴,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脚底的水泡破了又起,最后和脓血一起冻成了硬痂,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阿张的身体冰冷、僵硬,沉重得超乎想象,像一座不断汲取她微弱热量和生命力的冰山,死死压在她瘦弱得几乎要折断的脊背上。她用捡来的、几乎要断裂的破草绳,将阿张冰冷僵硬的手臂和自己细细的脖颈、瘦削的肩膀紧紧捆在一起,粗糙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里,摩擦出的血痕很快被冻住,留下深褐色的印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胛骨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知道京城在哪里,世界对她来说太大、太陌生、太残酷。她只记得窝棚区里那个濒死的老乞丐,在咽气前片刻的清明中,用尽最后气力指着西方,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京城……日头落处……很远……很远……能……救命”这是她唯一的、渺茫的指引。于是,她追着日渐西沉的、毫无暖意的太阳,踏上了这条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黄泉路。
沿途的景象,比窝棚区好不了多少,甚至因其空旷和死寂而显得更加令人绝望。荒村破败,只剩下几堵黑黢黢的残垣断壁,像巨兽的骸骨散落在荒野中。白骨露于野,已无人收拾,有些上面还残留着齿痕。偶尔遇到零星的、同样向西逃荒的人,也都是一脸彻底的麻木和绝望,眼神空洞,如同会移动的干尸。他们看到阿幼朵背着个明显是“死人”的同伴,大多投来怪异、审视,甚至是一闪而过的、令人心惊的贪婪目光,无人伸出援手,只有无声的警惕和漠然。阿幼朵很快学会了远远就避开任何看似人烟的地方,像一只被猎犬追赶得胆裂的兔子,只敢在最荒僻、最贫瘠的野地里,沿着沟壑、土坎,艰难地穿行,将自己隐藏在荒凉之中。
食物是最大的问题,也是永恒的折磨。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灼烧般的饥饿感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意志。草根、树皮(能找到的早已被剥光)、冻土下偶尔挖出的僵硬的虫蛹、甚至某种苦涩的黏土……任何能塞进嘴里、不至于立刻让她肚痛打滚毒发身亡的东西,她都强迫自己吞咽下去。她找到一点点勉强能入口的东西,总是先费力地、用自己的小牙嚼碎了,混合着好不容易收集到的雪水或坑洼里浑浊的脏水,然后跪在阿张身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撬开他冰冷紧闭的牙关,将那点带着她唾液和体温的、污浊不堪的“食物糊”,渡入他喉间,期盼着能滋养那几乎不存在的“一口生气”。大部分时候,阿张毫无反应,如同真正的死物。但偶尔,极偶尔地,当她疲惫欲死地趴在他胸口,似乎能感觉到在那片冰冷的死寂之下,极深极深处,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跳动,被那枚紧贴他胸口的古老玉石碎片逸出的微弱暖意,以及他自身某种奇异的功法根基艰难地维系着,未曾完全断绝。这丝渺茫到极点的生机,成了支撑她走下去的唯一信念。
夜晚是最难熬的。北方的冬夜,寒风呼啸,温度骤降,能轻易带走生命所有的热量。她找不到像样的避风处,只能背着阿张蜷缩在浅浅的土坑里、巨大的岩石背风面,将捡来的所有破麻片、枯草尽可能地盖在两人身上。阿张的身体冷得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她只能紧紧抱着他,用自己瘦小身体里那点可怜的体温去温暖他,尽管这温暖如同杯水车薪,常常把自己也冻得四肢僵硬,半昏迷过去。野地里并不安全,黑暗中常有绿油油的眼睛闪烁,是饿极了、同样濒临死亡的野狗,甚至可能是狼。它们嗅得到死亡和衰弱的气息。阿幼朵只能紧紧握着那根削尖了的、作为唯一武器的木棍,整夜整夜地强迫自己保持警惕,不敢深睡,耳朵捕捉着风声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有一次,她实在饿得眼前发黑,几乎出现幻觉,看到远处一个看似完全废弃的村落里,或许能找到一点吃的。她背着阿张,小心翼翼地摸进去。村落死寂,大部分屋顶都没了。就在她试图在一处半塌的灶房里翻找时,几个同样饿得形销骨立、眼冒绿光的男人从藏身的阴影里蹿了出来,堵住了她的去路。他们的目光像钩子一样,先是死死盯住了阿张身上那件虽然破烂但还算厚实的旧棉袄。
“小丫头,识相点,把他那身皮扒下来,爷们儿发发善心,饶你不死!”为首的那个男人恶狠狠地说道,声音嘶哑,但他的目光却不老实地在阿幼朵本人身上扫来扫去,那里面包含的意味让她毛骨悚然。
阿幼朵吓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却下意识地死死护着背后的阿张,不肯去解那根捆着她的绳子。极度的恐惧反而激发了一种破罐破摔的凶狠。危机时刻,她忽然想起了孙老棍被吓跑的那晚,想起了张叔身上突然散发出的那种令人恐惧的气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本能地模仿那种感觉。她猛地抬起头,对着那几个男人,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嘶哑的、完全不似孩童的、仿佛野兽护食般的低沉咆哮,那双因为饥饿和恐惧而深陷的大眼睛里,迸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绝望和凶狠,整个人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准备拼死一搏的幼兽。
也许是她的样子太过诡异反常——一个背着尸体、眼神疯狂的小女孩;也许是觉得为了一件破棉袄招惹这种“不祥”之事划不来;又或许是他们也已是强弩之末,不想多费力气。那几个男人被她的样子唬住了,互相对视了几眼,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脏话,最终竟慢慢地退走了,身影重新消失在废墟的阴影里。
阿幼朵虚脱般地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单衣,让她冻得一阵哆嗦。她看着依旧毫无声息、仿佛对刚才的危机一无所知的阿张,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下,滴落在冻土上,瞬间结成小小的冰珠。
张叔,京城到底还有多远?朵儿……朵儿真的快撑不下去了……每一步都好疼,好饿,好冷……
但她只是允许自己软弱了那么短短一刻。眼泪还没流干,她就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挣扎着爬起来,重新将那冰冷沉重的“大山”背到背上,勒紧绳索,一步一步,继续向着西方,那日落的方向,蹒跚而行。
她的脚早已破烂不堪,每踩下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淡红冰碴的脚印。剧烈的疼痛从脚底直窜头顶,但她仿佛已经麻木。她不敢停下,她知道,在这条漫长的黄泉路上,停下,就意味着彻底冻僵,意味着饿毙,意味着被这无情而广阔的荒原悄无声息地吞噬,最终化为另一具无人问津的白骨。
她只是机械地、固执地移动着脚步,背着她的世界,走向那片未知的、代表着最后希望的落日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