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此心安处
江南的冬,来得悄无声息。一场薄雪落下来,给青瓦白墙镀上了层银霜,院角的梅树却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红,冷香顺着风飘进窗棂。
沈砚之坐在窗边,看着水惊涛在廊下扫雪,竹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簌簌的轻响。炉上的水开了,水汽氤氲中,林月如正往茶盏里放梅花瓣,动作轻柔得像在摆弄一件稀世珍宝。
“柳先生的信上说,靖王把‘影’组织的余党都清干净了,京城总算太平了。”林月如将茶盏推到沈砚之面前,茶汤里浮着两朵红梅,“他还说,开春要送些新茶来,让我们尝尝宫里的贡茶。”
沈砚之端起茶盏,暖意从指尖漫到心口:“苏大侠呢?又去听雨轩了?”
“嗯,说是柳先生新得了幅怀素的草书,拉着他去评鉴。”林月如笑着往炉里添了块炭,“赤练也跟着去了,说要见识见识什么叫‘狂草’。”
正说着,院外传来笑声,苏慕遮和赤练并肩走进来,肩头落着薄雪。苏慕遮手里卷着幅字,赤练则捧着个食盒,里面飘出糖炒栗子的甜香。
“沈兄,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苏慕遮展开字卷,墨色淋漓的草书在雪光下格外醒目,笔势如惊鸿游龙,果然不负“狂草”之名。
赤练打开食盒,栗子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这是街上老字号的糖炒栗子,热乎着呢,快尝尝。”
水惊涛扫完雪,搓了搓冻红的手走进来:“外面雪下大了,今晚怕是要留客了。”
“正合我意!”苏慕遮笑着往炉边凑了凑,“我带了坛二十年的女儿红,正好配着栗子喝。”
五人围坐在炉边,分食着栗子,浅酌着黄酒。炭火噼啪作响,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暖融融的。沈砚之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四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独自一人蜷缩在铜陵渡的破庙里,啃着干硬的窝头,那时的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这样的光景。
“对了,赤练,圣火教的事都安顿好了?”林月如剥着栗子,忽然问道。
“嗯,新教主是个稳妥人,我总算能放心偷懒了。”赤练往嘴里扔了颗栗子,含糊道,“等开春了,我想在江南置个院子,离你们近些,也好常来蹭饭。”
“那太好了!”林月如眼睛一亮,“我帮你看院子,江南的宅院可讲究了,得有花窗,有天井,最好再种棵芭蕉……”
水惊涛笑着点头:“我认识个老木匠,等开春了让他给你打套家具,保证结实耐用。”
苏慕遮则看向沈砚之,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我听说,峨眉的师太有意撮合你和月如,这事是真的?”
沈砚之脸上一热,刚要说话,林月如已经红着脸低下头,手里的栗子壳剥得乱七八糟。
“小孩子家的事,让他们自己定。”水惊涛打了圆场,给苏慕遮满上酒,“我们喝酒。”
众人都笑了起来,笑声混着炭火的噼啪声,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荡,温暖得让人不想起身。
***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放晴时,整个江南都成了琉璃世界。沈砚之推开院门,只见青石板上的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了几条脚印通向外面,想来是父亲早起扫的雪。
院角的梅树被雪压弯了枝,枝头的红梅却开得更艳了,冷香沁人心脾。沈砚之折了几枝,插进客厅的青瓷瓶里,瞬间给屋子添了几分生气。
“沈大哥,快来看!”林月如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拿着张红纸,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靖王派人送春联来了,说是御笔亲题的!”
红纸上写着八个大字:“此心安处,便是吾乡。”笔力浑厚,墨色饱满,果然是靖王的笔迹。
“好字!”沈砚之赞道,“这八个字,说到我们心坎里了。”
苏慕遮和赤练也走了进来,看到春联,都忍不住点头:“确实是好句。”
水惊涛站在春联前,久久不语,眼角却悄悄湿润了。他想起二十年前水云庄的繁华,想起那些浴血奋战的夜晚,想起失散多年的亲人,忽然觉得,所谓的故乡,从来不是某座宅院,而是身边这些能让你安心的人。
***午后,雪渐渐化了,屋檐上滴下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沈砚之坐在葡萄架下,看着水惊涛和苏慕遮对弈,林月如和赤练则在廊下绣荷包,针脚细密,想来是要送给谁的。
他忽然想起腰间的铜鱼,解下来放在石桌上。阳光落在鱼身上,那些细密的云纹在光影中流转,竟与靖王题的春联隐隐相合。
从铜陵渡的风雪,到云栖谷的迷雾,从西域的雪山,到洞庭湖的波澜,这枚铜鱼陪他走过了太多路,见证了太多事。曾经,他以为铜鱼是寻找身世的钥匙,是复仇的信物,如今才明白,它真正指引的,是一条通往心安的路。
“沈兄,该你落子了。”苏慕遮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沈砚之笑着摇头:“我不凑热闹,你们下。”他站起身,走到廊下,看着林月如手里的荷包,上面绣着两只戏水的鸳鸯,针脚虽有些歪歪扭扭,却透着满满的心意。
“绣得真好。”沈砚之由衷赞道。
林月如脸一红,把荷包往身后藏:“还没绣好呢……”
赤练在一旁打趣:“等绣好了,可得给我们看看是送给谁的。”
林月如的脸更红了,却偷偷抬眼看向沈砚之,眼中的情意藏不住。
沈砚之心中一动,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有些凉,却在他掌心渐渐暖了起来。
“等开春了,我去峨眉提亲。”沈砚之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林月如猛地抬头,眼中闪着泪光,用力点了点头。
水惊涛和苏慕遮在棋盘边看到这一幕,相视一笑,悄悄挪了挪棋子,给对方留了条生路。
***暮色降临时,夕阳的金辉透过梅树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砚之站在院门口,看着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与天边的晚霞交织在一起,温暖得像幅画。
腰间的铜鱼轻轻晃动,像是在与他的心跳应和。沈砚之握紧铜鱼,又看了看屋里的灯光,那里有他的父亲,有他的朋友,有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他忽然明白,所谓江湖,从来不是刀光剑影的厮杀,不是名满天下的荣耀,而是这样寻常的日子里,有人与你立黄昏,问你粥可温。
江南的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梅花的冷香,还有一句温柔的低语——
此心安处,便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