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把三轮车推下江滩时,车链咔嗒响了两声。他弯腰往链扣里抹黄油,指缝里嵌着经年的铁锈,和当年在县城修汽水推车时一模一样。江风卷着芦苇絮扑在脸上,林晚秋裹紧红棉袄,看见车斗里摆着排玻璃汽水瓶,标签上的“晚秋”二字被秋阳晒得发亮。
“还能卖出去不?”她帮着扶正车把,红棉袄的槐花绣蹭在车座上,留下淡淡的白痕。这是他们搬回鸭绿江的第五年,陈阳总说要兑现月台上的承诺,推着车来江滩卖汽水,如今真的来了,倒像场盛大的仪式。
陈阳往每个瓶里塞了片山楂干,动作慢得像在完成什么精密工序:“卖不卖得出去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推着车,你在旁边坐着,就像当年在后山摘山楂,你捡果我背篓。”
江滩上的孩子围了过来,手里捏着皱巴巴的零钱。穿虎头鞋的小男孩举着五角钱,仰脸问:“爷爷,这汽水和博物馆里的老瓶子一样吗?”
林晚秋摸着瓶身的刻痕,是陈阳昨晚连夜刻的山楂花,歪歪扭扭却格外用力:“比博物馆的甜,因为放了新摘的山楂。”
孩子们的欢笑声里,陈阳拧开汽水瓶,气泡“啵”地炸开,混着芦苇荡的风,在江面上荡开圈圈涟漪。林晚秋忽然想起第一次喝他熬的酸梅汤,也是这样的秋阳,他在县城铺子的玻璃柜后,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光:“我调了三回,肯定合你口味。”
卖完最后一瓶汽水时,夕阳把江面染成金红色。陈阳把空瓶摞成金字塔,林晚秋坐在车斗里数钱,硬币在掌心叮当作响,像当年在四合院分吃饺子,咬到硬币的脆响。
“够买两斤山楂了。”她把钱塞进他的蓝布衫口袋,指尖触到个硬东西,掏出来是枚银戒指,样式和领证那天戴的一模一样,只是戒面磨得发亮。
“去年去县城打的,”陈阳的耳朵红了,像当年在民政局门口等着拍照时,“匠人称了重量,和原来那枚分毫不差。”
林晚秋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四十年的时光把指节磨得粗了些,却仍能感受到戒面的凉,混着他掌心的温度,在皮肤下慢慢渗开,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往回走时,三轮车在沙滩上轧出两道浅痕,像岁月画下的平行线,弯弯曲曲,却始终不分离。陈阳忽然停下来,指着江对岸的山楂林:“当年就在那片林子,你说要是能去北京上大学就好了。”
“你还说要让全天下喝上我的汽水呢。”林晚秋拽了拽他的衣角,红棉袄的下摆扫过车轱辘,带起串沙粒。
他转过身,逆光里,白发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眼角的纹路里盛着笑:“都实现了,比我当年想的还好。”
路过翻新的老供销社,张奶奶的重孙女正往窗台上摆玻璃瓶,里面装着新熬的山楂酱。看见他们,姑娘举着酱瓶喊:“林奶奶,这是按您的方子熬的,放了桂花,香得很!”
酱瓶的标签是张速写,画的是江滩上的三轮车,车斗里坐着穿红棉袄的老太太,推着车的老爷爷正回头笑,背景里的汽水瓶闪着光。林晚秋认出是小石头的笔迹,这些年他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家,却总说自己最好的作品,是当年画的厂门口的老槐树。
“王经理的孙子寄来本画册,”陈阳从车斗里翻出本精装书,封面是“晚秋汽水四十年”,翻开是他们各个年代的照片,从北大宿舍的燕舞录音机,到冬运会的易拉罐,最后定格在江滩上的三轮车,“他说要给咱们拍纪录片,明年春天就来。”
林晚秋摸着画册里自己穿红毛衣的照片,袖口沾着灰,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原来有些瞬间,真的能被时光好好收着,像泡在汽水里的山楂,越久越有滋味。
回到老宅时,暮色已经漫进院子。陈阳把三轮车停在石榴树下,车斗里的空瓶在风里轻轻撞,发出清脆的响。林晚秋给他端来碗热汤,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是当年他在四合院给她做的样式,蛋白裹着蛋黄,像藏着个完整的春天。
“明天还去江滩不?”她看着他喝汤的背影,红棉袄搭在椅背上,槐花绣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陈阳的头埋在碗里,含糊不清地应着:“去,带上红棉袄,再熬点酸梅汤,说不定有孩子等着呢。”
窗外的鸭绿江传来夜航船的汽笛声,悠长而温柔,和四十年前月台上的汽笛声重叠,在岁月里久久回响。林晚秋知道,这声音会一直陪着他们,像江滩上的三轮车辙,像汽水瓶上的山楂花,像红棉袄里藏着的约定,在往后的每个清晨黄昏,把日子酿成越来越甜的蜜。
而那些关于汽水和山楂的故事,会像这江水流淌不息,带着两个人的体温,流向更远的时光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