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瓦上的年轮
青瓦镇的雪落了又化时,小粉的巢边多了圈新的爪痕。是只尾羽带白的雏鸟,总爱用爪子在瓦上刨,把壮壮留下的蓝棉纱刨得乱糟糟,像团被搅散的云。小家伙的眼尾有颗红痣,比小粉的更亮,像点在羽毛上的胭脂,小粉叫它“白尾”。
“这孩子,像你当年。”灰眉趴在杂货铺的瓦上,看着白尾在桃林里追蝴蝶,翅膀拍得“啪啪”响,像面小鼓。她的羽毛已经白了大半,飞起来时像片飘动的雪,却依旧每天往壮壮的旧巢边飞,叼些干净的干草铺在里面,像在打理间空着的老屋。
小粉没说话,只是用喙把白尾刨出来的棉纱塞回巢里。左翼的旧伤在融雪的风里有点痒,像壮壮的喙在轻轻啄。老槐树下的莲子发了芽,抽出片圆叶,浮在积水里,像面小小的镜,映着青瓦镇的天,蓝得像块洗过的布。
大胆成了镇上最年长的麻雀。它的族群占据了打谷场和河滩,甚至把巢搭到了邻镇的牌坊上,像支开疆拓土的队伍。但每次雪后初晴,它总会飞到老槐树下,用喙啄开积雪,露出壮壮和老麻的土堆,像在给长辈请安——像壮壮当年对老麻那样。
“年轮就是这么长的。”灰眉把白尾送的桃花瓣插进自己巢的缝隙,像别了枚勋章。她的飞行越来越慢,有时从杂货铺飞到老槐树,得歇两回,翅膀扇得“嗡嗡”响,像台老旧的风车。但只要白尾的雏鸟们飞过来,她总会抖擞精神,用喙理理它们的羽毛,像在抚摸块稀有的玉。
白尾的翅膀越来越硬了。它敢在结冰的河面上飞,爪子踩在薄冰上,听着“咯吱”的响,像在玩场危险的游戏;敢叼着布庄老板的新账本飞,纸页在风里哗啦响,引得人举着竹竿追,它却钻过桃林的枝桠,把账本丢在壮壮的旧巢里,像藏件得意的战利品。
“随它吧。”小粉看着被追得慌不择路的白尾,眼里的光像颗包容的星。它想起自己当年叼着纸片飞的样子,想起小瘦带着浆果归来的身影,突然觉得——每代麻雀都有自己的野法,只要翅膀下还揣着回家的方向,再野的飞,也落得到熟悉的瓦上。
灰眉在个春日的午后走了。她死在杂货铺的瓦上,身边堆着些白尾送的桃花瓣,像铺了层香雪。小粉和大胆把她埋在老槐树下,挨着壮壮和老麻的土堆,上面盖了片青瓦,瓦上别着朵刚开的桃花,像给老太太戴了朵绒花。
白尾的雏鸟们蹲在瓦上,安安静静的。最小的那只叼来片灰眉的白羽,放在瓦上,像献件最珍贵的礼。风穿过桃林,花瓣落下来,盖在新坟上,像场温柔的葬,把岁月的痕,轻轻埋进土里。
“她只是换了个地方守着。”小粉用喙碰了碰白尾的翅膀。白尾没动,只是看着老槐树的叶,在风里摇得像串铃,像灰眉在低低地笑,说“别想我”。
老槐树下的莲子叶长得更壮了。圆叶铺在水面上,托着颗嫩黄的花苞,像个攥紧的拳头,等着撑开的那天。白尾总往那里飞,用喙啄掉叶上的灰尘,像在擦面珍贵的镜,有时还会蹲在叶边打盹,爪子浸在水里,凉得像块醒神的玉。
“那是灰眉在看着咱们呢。”小粉把找到的麦粒撒在叶边,引来些小鱼,在水里游得欢,像群陪聊的客。白尾突然“唧”地叫了声,用翅膀指着花苞——那里有只蜻蜓停着,翅膀蓝得像块宝石,和灰眉当年叼的蓝棉纱一个色。
青瓦镇的夏天热闹依旧。孩子们在桃林里追跑,弹弓的“啪”声偶尔响起,却很少真的打中麻雀——布庄老板的儿子成了新当家,总跟孩子们说“麻雀是家仙,别伤着”,像在延续个温柔的约定。
白尾的族群开始往桃林扩展。它们在枝桠间搭巢,用南方的苇杆混着青瓦镇的棉纱,把家安在花瓣里,像群住在春天里的客。雏鸟们学飞时,总把桃花瓣撞得簌簌落,像场粉色的雨,落在大胆和小粉的背上,像层暖烘烘的绒。
小粉的视力渐渐模糊了。有时看着桃林,会把白尾的身影看成自己;听着雏鸟叫,会恍惚以为是壮壮在回应。但它记得往老槐树下飞,记得给莲子叶擦灰,记得在灰眉的坟上别朵新花,像在履行个刻进骨里的约。
“该歇歇了。”大胆把叼来的面包屑推给小粉,动作像壮壮当年对灰眉那样。小粉啄了口,突然发现面包屑里混着根白尾的绒毛,软得像团云,心里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白尾在个麦收的清晨,带着族群往南飞了。不是全走,留了半族守着青瓦镇,像支分驻的兵。它没说什么时候回,只是在老槐树下的莲子花苞上,用喙啄了个小记号,像盖了个章——像小瘦当年带浆果回来那样,像小粉当年带蓝棉纱回来那样。
小粉蹲在当铺的瓦上,看着它们的身影消失在天际,翅膀上的桃花瓣像片流动的霞。大胆飞过来,用翅膀碰了碰它的背,眼里的光像颗安心的星。小粉突然笑了,左翼的旧伤在风里轻轻抖,像片被吹动的叶,终于明白了老麻和壮壮当年的沉默——有些送别,不是终点,是让牵挂跟着翅膀飞,在更远的地方,长出新的年轮。
瓦上的年轮,从来不是圈死的圆。是壮壮的旧巢里住着白尾的雏鸟,是老槐树下的土堆连着凉热的骨,是小粉的翅膀上驮着三代的暖,是白尾的记号刻在待开的花苞上,像枚传下去的印。每道年轮里都藏着故事:有飞过的险,有守过的暖,有送别的泪,有归来的欢,像本摊开的书,风一吹,就翻到新的页。
小粉蹲在壮壮的旧巢里,看着夕阳把青瓦镇染成金。白尾留下的桃花瓣还在,灰眉的白羽还在,壮壮的蓝棉纱还在,老麻的断羽融在土里,长出的狗尾草结了籽,像串摇落的星。
左翼的旧伤已经不疼了,像块长在身上的记。小粉把脑袋埋进翅膀里,听着风穿过瓦缝的声,像所有来过的灵魂在低语,说“别怕老”,说“别怕远”,说“这青瓦镇的瓦,就是咱们的年轮,一圈圈,把日子长在上面,永远都在”。
夜色漫上来,带着麦香的暖。小粉的呼吸渐渐匀了,像片被风抚平的水。巢里的杂物软得像朵云,裹着它,像裹着个叠了又叠的梦,梦里有白尾的翅膀,有大胆的守望,有灰眉的笑,有壮壮的叮咛,有老麻的断羽,还有青瓦镇永远开不败的春天。
第二天清晨,白尾的雏鸟们发现小粉的巢空了。蓝棉纱和桃花瓣散落在瓦上,像堆温柔的碎。它们没慌,只是学着长辈的样,把杂物拢在一起,铺在巢里,像在整理间会住回人的老屋。
老槐树下的莲子花开了。粉色的花瓣撑开,像盏浮在水上的灯,照亮了青瓦镇的晨。大胆蹲在花瓣边,看着花蕊里的露珠,像颗滚动的星——那是瓦上的年轮,又添了圈新的,藏着所有飞过的痕,和即将展开的,更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