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霜色里的守望
青瓦镇的第一片霜落在打谷场的麦秸上时,老麻正蹲在当铺的瓦檐上。霜白得像撒了层盐,把麦秸的金黄压成了暗哑的褐,风一吹,麦秸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像群老人在低声絮语。最壮实的雏鸟——现在该叫壮壮了——正叼着团棉纱往新巢飞,翅膀上沾着霜,像落了层碎玉。
“这天,说冷就冷了。”老麻低低地咕哝,用喙理了理左翼的断羽。那里的羽枝结着细霜,硬得像根冰棱,每动一下都“咯吱”响,像根快折的柴。壮壮的新巢里已经有了三只雏鸟,绒毛黄得发暖,像团会动的绒线球,此刻正张着嫩黄的喙,“唧唧”地叫,嗓子眼儿里泛着粉红,像熟透的樱桃核——和当年壮壮它们一个模样。
灰眉从杂货铺的屋檐下飞过来,翅膀上带着皂角的清香。她的巢里也添了新丁,两只雏鸟刚长出羽管,像插了排细竹签。“你看壮壮那慌张样,跟你当年一模一样。”她笑着叫,用喙指了指新瓦房的檐角,壮壮正把棉纱往雏鸟身上盖,动作急得差点把雏鸟掀翻,像个手忙脚乱的新手爹。
老麻没接话,只是盯着镇口的方向。那里的石板路结着薄冰,反射着冷白的光,像条冻僵的蛇。最瘦小的雏鸟——大家都叫它小瘦——自从秋天跟着南迁的队伍飞走后,就没再回来。灰眉总说“早该回来了”,西巷的老麻雀却摇摇头:“那孩子的翅膀,是往远处长的。”
壮壮显然继承了老麻的谨慎。它每天只在日出后飞出去觅食,那时的霜化了些,猫也懒得动;日落前必定归巢,把找到的食物——大多是布庄老板扔的面包屑,混着点油星——分给雌麻雀和雏鸟,自己只吃点碎渣,像老麻当年对它们那样。
有次它叼着块带肉的骨头回来,大概是从饭馆后门捡的,油汪汪的,泛着香。雌麻雀刚要啄,被壮壮用翅膀拦住了。它自己先啄了小口,嚼了嚼,确认没毒,才推给雌麻雀,眼里的光像颗悬着的心落了地。老麻蹲在远处的瓦上看着,突然觉得左翼的断羽不那么疼了——这小子,终于学会把心悬在雏鸟的嗓子眼儿上了。
小瘦偶尔会托南迁的麻雀带消息回来。第一次是片芦苇叶,边缘被啄出三个小洞,老麻认得,那是“平安”的暗号;第二次是颗黑色的草籽,比青瓦镇的饱满,灰眉说那是芦苇荡深处才有的种;最近一次什么也没带,只有只陌生的麻雀传话说:“在往南飞,见着更大的湖了。”
“这孩子,怕是忘了回家的路。”灰眉有些叹气,用喙把小瘦留下的草籽埋在杂货铺的瓦缝里,像在藏件念想。老麻没说话,只是把壮壮送来的棉纱往巢里塞了塞。霜天的风越来越硬,能顺着瓦缝往里钻,像群无孔不入的小贼。
青瓦镇的冬天比去年冷。屋檐下的冰棱结得又粗又长,像串倒挂的水晶,坠在檐角,偶尔掉下来,砸在石板上“啪”地碎了,像块摔裂的玉。铁蛋胖得更圆了,整天趴在布庄的暖炉边,连晒太阳都懒得动,只有看到壮壮飞过,才会懒洋洋地抬抬眼皮,像在说“别惹事”。
壮壮的雏鸟们开始学飞时,正赶上场冻雨。雨丝裹着冰粒,打在翅膀上生疼,像被小石子砸。最胆小的那只雏鸟总飞不起来,每次扑腾两下就掉回巢里,绒毛被冰粒打得湿漉漉的,像只落汤鸡。壮壮没像老麻那样用翅膀抽它,只是蹲在巢边,一遍遍地示范,翅膀扇得慢,却稳,像片被风托着的叶。
“随它娘,心细。”灰眉看得直点头。她的雏鸟们早就飞利索了,整天在打谷场和河滩间窜,像群闲不住的野小子,偶尔还会到老麻的巢边蹭吃的,把壮实送来的麦粒叼走大半,却没人真生气,像群闹哄哄的亲戚。
老麻的记性开始有点差。有时蹲在瓦上晒太阳,会突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盯着青瓦镇的牌坊看半天,直到壮壮的雏鸟飞过来,在它面前“唧唧”地叫,才想起是该去捡些干草垫巢了。有次甚至把铁蛋当成了西巷的老麻雀,冲过去想分它点麦粒,被对方一爪子拍在翅膀上,才醒过神,像个犯了迷糊的老头。
“你呀,是老了。”灰眉用喙帮它梳理沾着草屑的羽毛,动作轻得像片云。老麻没反驳,只是看着自己左翼的断羽,那里的羽枝越来越稀疏,像快被风吹散的蛛网。它知道,麻雀的寿命本就不长,能看着壮壮成家,看着小瘦远飞,已经算赚了,像场看够了风景的旅行。
西巷的老麻雀没熬过这个冬天。它死在个雪夜,巢里还留着半袋草籽,是秋天攒下的,像笔没花完的积蓄。老麻和壮壮把它埋在老槐树下,用几片青瓦盖住,像座小小的坟。灰眉叼来朵冻住的野菊,放在瓦上,白得像雪。“也算善终了。”她轻轻地叫,声音里带着点颤。
壮壮的雏鸟们第一次飞到老麻的巢边时,带来了片羽毛。不是麻雀的,是片野鸭的飞羽,宽宽的,带着点水腥气,大概是从河滩捡的。最胆大的那只把羽毛放在老麻面前,歪着头叫,像在献宝。老麻用喙碰了碰羽毛,上面还留着点河泥,像块带着远方气息的证。
“这是想往河滩飞呢。”老麻低低地叫,声音里带着点笑。壮壮蹲在旁边,用翅膀把雏鸟往身边拢了拢,眼里的光像颗护崽的星。老麻突然觉得,所谓守望,不是把翅膀下的雏鸟都拴住,是看着它们的翅膀越来越硬,看着它们飞向自己没去过的地方,心里疼,却也骄傲,像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更远的地方晃。
雪下得最大那天,壮实的新巢漏了。大概是檐角的木架被冻裂了,雪水顺着缝往里渗,把棉纱泡得湿淋淋的,像团发涨的海绵。壮壮急得团团转,用喙叼来干草堵,却怎么也堵不住,翅膀上的羽毛被雪打湿,硬得像块板。
老麻飞过去时,正看到壮壮用自己的身体堵住裂缝,后背的羽毛都结了冰,像件银色的铠甲。“傻小子。”老麻低低地骂,却用翅膀帮它把干草往缝里塞。灰眉和她的族群也来了,有的叼来破布,有的衔来棉絮,很快就把漏堵上了,像场无声的支援。
那天晚上,壮壮的雏鸟们挤在老麻的巢里。老麻用翅膀把它们拢在一起,灰眉蹲在旁边,壮壮和它的雌麻雀守在巢边,像道挡风的墙。雪打在瓦上“簌簌”响,像首催眠的歌,巢里却暖烘烘的,混着羽毛的香和干草的味,像个挤满堂亲的家。
老麻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想起第一次带壮壮和小瘦往南飞,芦苇荡的冰裂缝闪着亮;想起在打谷场和外来的麻雀打架,灰眉帮它叼来的棉纱;想起伴侣还在时,也是这样的雪夜,她用翅膀护着刚孵出的雏鸟,羽毛上结着冰,却不肯挪窝……这些事像些散落在瓦缝里的珠,被雪光一照,突然串成了串,亮得晃眼。
雪停后,青瓦镇的屋檐上积了层白,像盖了层棉。壮壮的雏鸟们飞出去,在雪地上打滚,把洁白的雪染成灰,像幅被踩乱的画。最胆大的那只叼着根红绸带回来,是从布庄的幌子上扯的,在白雪里格外显眼,像束不会谢的花。
老麻蹲在瓦上,看着它们打闹,突然觉得左翼的断羽轻了很多。它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就像檐角的冰棱,看着结实,太阳一出来,就会化得无影无踪。但没关系,壮壮会守着青瓦镇的屋檐,小瘦会带着族群的印记飞向更远的湖,灰眉的雏鸟们会把打谷场闹得更欢,像场永远不会散的戏。
有天清晨,老麻突然想往河滩飞。霜天的河滩格外静,芦苇被冻得硬邦邦的,像片站立的金,风一吹,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低声唱歌。它落在去年小瘦常待的那根苇杆上,爪子有些抓不稳,晃了晃才站稳,像个站在船头的老水手。
远处的湖面上,有群鸟正往南飞,翅膀排得整整齐齐,像片移动的云。老麻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觉得其中有只鸟的影子很像小瘦——飞得不快,却稳,翅膀扇动的节奏里,带着点它独有的犹豫和固执,像片被风牵着却不肯偏离方向的叶。
“飞吧。”老麻低低地叫,声音轻得像缕烟。风把它的声音吹散在河滩上,芦苇“沙沙”地应,像在说“知道了”。它振翅往回飞,左翼的断羽在风中微微颤动,却没觉得疼,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像卸下了什么重负。
回到青瓦镇时,壮壮正带着雏鸟们在打谷场捡麦粒。看到老麻回来,最胆大的那只雏鸟立刻叼着颗最大的麦粒飞过来,塞进它嘴里,动作快得像道闪。老麻慢慢嚼着,麦粒的香混着霜气,暖得像团火,从喉咙一直烧到心里。
霜色里的守望,从来不是站在原地等。是看着翅膀硬了的雏鸟飞向远方时,心里的牵挂像根扯不断的线;是听着新巢里的雏鸟叫出声时,眼里的暖像片化不开的糖;是像老麻这样,在霜白的瓦檐下,把自己站成块沉默的碑,让每个飞过青瓦镇的麻雀都知道——这里有过巢,有过暖,有过永远等在原地的目光,像颗不会灭的星。
老麻蹲在当铺的瓦檐上,看着壮壮的新巢在夕阳下泛着暖,看着灰眉的雏鸟们在打谷场打闹,看着远处的河滩在暮色里渐渐隐去,像幅被墨晕染的画。它把脑袋埋进翅膀里,左翼的断羽轻轻蹭着巢里的棉纱,像在触碰些温柔的记。
或许明天醒不来了。老麻想。但没关系,青瓦镇的霜会记得,打谷场的麦会记得,檐角的新巢会记得,那些飞远的翅膀会记得——有只断了左翼的老麻雀,曾在这里守过巢,护过雏,看过霜落,等过归鸟,像颗落在瓦缝里的种,平凡,却把根扎得很深,很深。
夜来了,带着霜的凉。老麻的呼吸渐渐匀了,像片被风抚平的水。巢里的棉纱软得像朵云,裹着它,像裹着个做了一半的梦,梦里有壮壮的翅膀,有小瘦的影子,有灰眉的笑,还有青瓦镇永远飘着麦香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