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看守所,死刑犯专用隔离监区。
这里,是法律程序的最深处,是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最后驿站。与普通监区相比,这里的戒备森严到了极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绝望与压抑的气息。每一间囚室都经过特殊加固,空间更为狭小,几乎没有任何自然光线,只有一盏二十四小时亮着的、发出惨淡白光的小灯,镶嵌在防爆罩内,如同永不闭合的、冷漠的眼睛,注视着囚室内的一切。
刘海涛,在被正式宣判死刑之后,便被移送到了这里。编号,取代了他的姓名。
当那扇厚重、布满铆钉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闭,落锁的机械声清脆而冰冷地响起时,他仿佛听到了自己人生舞台的最终幕布被拉上的声音。与世隔绝的绝对寂静,狭小到令人窒息的四壁,日夜不变的、刺眼的惨白灯光,以及那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于头顶、开始精确读秒的生命终点……这一切,如同最后一股狂暴的洪流,彻底冲垮了他那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
他不再像庭审时那样,用麻木和空洞来伪装自己,试图维持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极致的恐惧,如同无数只冰冷的触手,从四面八方伸来,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和灵魂,将他拖入了癫狂与崩溃的深渊。
他时而会像一头被困在陷阱中的受伤野兽,在狭小的囚室里疯狂地转圈,用戴着沉重镣铐的双手拼命捶打着冰冷坚硬的墙壁,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咚咚”声,口中发出含混不清、却充满恶毒的咒骂——咒骂方修远,咒骂命运的不公,咒骂所有他认为导致自己沦落至此的人和事,声音嘶哑扭曲,充满了不甘和戾气。时而,他又会如同一个被彻底遗弃的、无助的孩童,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发出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泪水混合着鼻涕肆意横流,浸湿了粗糙的囚服,哭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充满了对死亡的极致恐惧和对过往的无限悔恨。
然而,无论他如何歇斯底里地发泄,如何卑微地哭泣,冰冷的现实都不会有丝毫改变。铁窗外依旧是那片被切割成方块的、灰蒙蒙的天空,铁门依旧紧锁,生命的沙漏,依旧在以恒定的、无情的速度流逝。
在极度的情绪波动之后,偶尔,会有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般的平静,如同暴风雨间歇的短暂宁静,短暂地降临到他身上。在这种时候,他仿佛脱离了这具被囚禁的躯壳,灵魂漂浮在虚空之中,过往的一生,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的电影胶片,以惊人的速度在他脑海中回放、闪现。
他看到童年时,父亲刘国伟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他写自己的名字,眼神里充满了严厉,却也藏着深沉的期望;他看到妹妹刘诗雅扎着羊角辫,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用软糯的声音喊着“哥哥”,眼睛里是全然的信任和崇拜;他看到自己初入商场时,虽然青涩,却也曾怀揣着凭真才实学做出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那些画面,遥远而模糊,却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圣洁的温暖光芒。
是从哪一个节点开始,他的人生轨迹发生了致命的偏转?是第一次在商业竞争中,鬼使神差地使用了不那么光彩的手段并侥幸获胜时,内心涌起的那一丝窃喜和侥幸?是看着账户里的财富以几何级数增长,权力触角不断延伸时,那种日益膨胀、最终无法控制的虚荣和自负?还是内心深处,那个永远无法填平的、名为“嫉妒”的深渊——对方修远那种似乎与生俱来的、轻而易举就能获得他人认可、赢得父亲赞许(在他看来)的才能和运气的、日益扭曲的怨恨和攀比?
他分不清了。或许,所有这些阴暗的种子早已埋下,在权力和财富的催化下,相互纠缠,最终长成了吞噬一切的毒藤。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坠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这种罕见的、清醒的平静时刻,一种认知如同冰冷的匕首,刺入他的意识:他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他所犯下的每一桩罪行,都足以让他用生命来偿还。对死亡的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认命的悔恨,开始占据上风。
在生命最后的、可以清晰计数的时光里,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愿望,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在他心底燃起——他想要留下些什么。不是为自己辩解,那已毫无意义;也不是为了乞求宽恕,他知道那是一种奢望。或许,仅仅是为了证明,在这具即将消亡的、充满罪恶的皮囊之下,曾经也存在过一丝微弱的人性,在最终时刻,曾有过片刻的、真实的忏悔。他需要一种仪式,来与这个世界,与他伤害过的所有人,做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他向负责看守他的、表情永远冷峻如石的管教干部,提出了一个请求:他想要纸和笔。
这个请求,经过层层上报和评估,最终得到了批准。几张粗糙的、印有看守所名称抬头的信纸,和一支最普通的、塑料杆的蓝色圆珠笔,被递进了囚室。
在昏黄惨淡的灯光下,他佝偻着背,蜷缩在冰冷的、仅铺着一层薄褥的铁板床上,将信纸垫在膝盖上,开始了生命中最后一次书写。他的手,因为长期戴铐和极度的精神紧张,颤抖得厉害。字迹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笔画时而深重得几乎要戳破纸张,时而轻飘得如同蛛丝。语句也时常颠三倒四,夹杂着错别字和反复涂改的墨团,仿佛他混乱的思绪正在与残存的理智进行着艰难的搏斗。但这笨拙、潦草、充满挣扎痕迹的文字,却可能是他一生中,最接近真实、最不带伪装的一次表达。
他写给父亲刘国伟的信,最短,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爸爸:
儿子不孝,是畜生。犯了天大的错,让您丢脸,让您差点……我没脸求您原谅。只求您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儿子在地下,给您磕头了。
不孝子 海涛绝笔」
字里行间,是彻底的自我否定和沉痛的愧疚。
他写给妹妹刘诗雅的信,涂改最多,情绪也最为复杂:
「诗雅:
哥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鬼迷心窍,不是人,做了那么多坏事,伤透你的心。我不配当你哥。忘了我这个哥哥吧。好好过日子。
方医生……他是好人,有本事,心也正。你跟他……我……祝你们好。
哥 海涛」
在提到方修远时,笔迹有明显的停顿和紊乱,最终,“祝你们好”几个字,写得异常艰难,却似乎也带着一种最终的、扭曲的释然。
最后,他犹豫了许久,还是写下了一封给方修远的短信:
「方修远:
我恨过你,很恨。也嫉妒你。用尽办法想赢你,想毁了你。但我输了,彻底输了。你比我强,方方面面。我服。
替我……照顾好诗雅,还有我爸。我欠你的,太多,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算了。
刘海涛」
这封信,更像是一种对自己执念的最终了结,一种扭曲的、不甘却不得不承认的认输,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托付的意味。
写完这三封短信,他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精气神,瘫软在床板上,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渗出虚弱的冷汗。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几张浸透着复杂情感和死亡气息的信纸折好,整理平整,然后按响了呼叫铃。
当管教干部进来时,他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带着最后乞求的眼神,将信递了过去,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麻烦……转交……”
管教干部接过信,面无表情地检查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囚室。铁门再次关闭,落锁。
这最后的忏悔,这些浸透着泪水、恐惧和复杂情感的潦草字迹,是否能穿越这重重高墙,抵达收信人的手中?是否能在那早已冰封的心湖上,激起一丝微澜?是否能得到哪怕一刹那的、微不足道的宽恕?他已经无从得知,也无法掌控了。
他仰面躺在冰冷的床板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发出惨白光芒、永不熄灭的灯。外界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心跳声,在死寂的囚室里,如同最后的、孤独的鼓点,一声声,敲响着通往终点的倒计时。
等待,成了他生命最后阶段,唯一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