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雪云低垂,寒风料峭。沈逾明换了身寻常的宝蓝色直裰,外罩灰鼠皮斗篷,只带了阿成一人,坐着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来到了位于城西的清风茶楼。
茶楼临街而立,共三层,飞檐翘角,在萧瑟的冬日里透着几分雅致。沈逾明下车,对阿成使了个眼色。阿成会意,没有跟进茶楼,而是看似随意地走向街对面的一个小摊,实则目光已锁定了茶楼前后几个出入口。雷豹留下的两名好手,也已提前扮作茶客和货郎,在附近游弋。
沈逾明独自踏入茶楼。一楼大堂散坐着些茶客,低声交谈,热气与茶香氤氲。他径直上了三楼,找到天字三号雅间。雅间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暖光。
他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一个温和清越的女声:“请进。”
女声?沈逾明微感诧异,推门而入。
雅间内陈设简洁,一张方桌,两把圈椅,临窗可望街景。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寒意。桌边坐着一人,身着月白色织锦袄裙,外披一件银狐裘的斗篷,兜帽已取下,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带着几分病弱苍白的面容。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气质娴雅沉静,眉宇间却有一股书卷气和久居人上的雍容。
最让沈逾明心惊的是,这张脸,他依稀有些印象——似乎在宫中某些重大典礼的远处,或是某些勋贵家宴的惊鸿一瞥中见过!
“沈提举,请坐。”女子微微一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平静,“冒昧相邀,还请见谅。”
沈逾明依言坐下,心中警铃大作。此女绝非寻常“故人”!她身上那种浸润到骨子里的贵气,绝非寻常官宦人家能有,更像是……宗室女子?甚至可能是公主、郡主之流?
“敢问姑娘是……”沈逾明谨慎开口。
“我姓萧,单名一个‘玥’字。”女子坦然道,目光清澈地看着沈逾明,“或许提举未曾留意,年初太后寿宴,我曾随母妃入宫,与提举有过一面之缘。”
萧玥!沈逾明脑中飞速搜索。姓萧,宗室女……年初太后寿宴……他想起来了!是康亲王的独女,玥郡主!康亲王是当今皇帝的堂兄,为人低调,不涉朝政,这位玥郡主据说体弱多病,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她怎么会找上自己?还知道西南之事?
“原来是玥郡主,下官失礼。”沈逾明拱手,心中疑窦更深,“不知郡主相召,所谓何事?又何以知晓西南……”
萧玥轻轻抬手,止住他的问话,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古朴的紫檀木盒,推到沈逾明面前。“沈提举先看看这个。”
沈逾明疑惑地打开木盒。里面没有机关暗器,只有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颜色发黄的旧绢帕。他展开绢帕,上面用绣线绣着一幅极其简易的图画:一座雷霆环绕的山谷,山谷中央是一只巨大的、仿佛由光芒构成的眼睛,眼睛下方,用更细的线绣着几行小字,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扭曲如蛇虫的古文字。
这图画和文字,与阿木措祭司描述的“山神之眼”以及那古老歌谣的意境,隐隐吻合!尤其是那“眼睛”的绣法,光芒的走向,竟与他尺钥合观时感知到的西南那个最亮光点的“感觉”有几分相似!
“这是……”沈逾明猛地抬头看向萧玥。
“此乃我母妃家族的遗物。”萧玥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我母妃出身南疆沐氏,沐氏一族,曾是黑山一带最大的祭司家族,世代侍奉山神,守护秘辛。百余年前,沐氏因卷入当地土司争斗而衰落,族人离散。这幅‘雷眼图’和旁边的‘巫文’,便是母妃出嫁时,外祖母偷偷塞给她的,据说是沐氏代代相传的、关于‘山神之眼’真正秘密的一部分,嘱咐她绝不可轻易示人,除非……灾劫将临,需寻有缘人破局。”
沐氏?黑山祭司家族?沈逾明心中震撼。难怪她知道“山神睁眼”的秘辛!原来竟有这层渊源!
“母妃去岁病重时,将此物交予我,并告知了那段往事。她言道,‘山神之眼’并非赐福之物,实乃镇压地脉暴戾之气、平衡一方天地的‘镇物’。然天地有常,其力亦有周期盈虚。每当‘七星连野’之期,镇物之力最弱,若被邪法引动或强行破坏,则镇压之气外泄,必引发山河动荡、生灵涂炭之大祸!此即所谓‘山神睁眼,灾劫将临’!”萧玥的语气沉重起来,“母妃嘱我,若见异象,或听闻西南有变,需设法将此秘辛,告知可信赖且有能力干预之人。”
她看向沈逾明,目光坦诚:“我深居简出,本无从知晓外界之事。但数日前,我偶然听闻父皇(康亲王)与幕僚私下交谈,提及西南黑山异动,雷光紫气冲霄,朝廷密报称恐有大变。又闻陛下新设格物院,沈提举专研奇物异象,曾亲赴滇南,近日更得陛下信重,研看西域奇石。我便猜想,提举或便是母妃所言‘有缘人’。”
原来如此!沈逾明心中豁然开朗。康亲王虽不涉政,但毕竟是宗室亲王,消息灵通,得知西南异动并不奇怪。而这位体弱多病的玥郡主,竟因母亲遗命和家族渊源,默默关注着此事,并在关键时刻,选择向他透露这至关重要的信息!
“郡主厚意,下官感激不尽!”沈逾明郑重拱手,“此图此文,确乃解开西南危局之关键线索!只是……郡主将此秘辛告知下官,不怕惹祸上身吗?此事牵连甚广,背后恐有极大凶险。”
萧玥轻轻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坚毅:“母妃遗命,不敢有违。且我虽为女子,亦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西南若真因此酿成大祸,黎民受苦,我于心何安?沈提举既能得陛下委以重任,想必有过人之处与忠贞之心。我将此物交予你,是相信你能善用它,化解灾劫。至于安危……”她淡淡一笑,“我一个久病之人,深居简出,谁会留意?提举只需小心,莫要让他人知晓此物来源即可。”
沈逾明心中感动,再次郑重谢过,小心收起绢帕。有了这幅图和巫文,或许就能更准确地理解“山神之眼”的真相,甚至找到平息异动的方法!
“郡主,关于那‘巫文’,您或您母妃,可曾知晓其含义?”沈逾明问。
萧玥摇头:“母妃亦不识。只知是沐氏先祖所用文字,早已失传。或许……黑山当地,还有极老的祭司,可能认得一二。”
阿木措祭司!沈逾明立刻想到他。或许他能认得部分!
“多谢郡主指点!”沈逾明道,“下官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萧玥点点头,似乎有些疲惫,轻声道:“该说的,我已说了。沈提举,望你珍重。茶钱我已付过,便不久留了。”说着,她重新戴好兜帽,站起身。
沈逾明连忙起身相送。萧玥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回身低声道:“还有一事……提举近日是否在查探永寿宫别业?”
沈逾明心中一震:“郡主何出此言?”
“我昨日入宫探望太皇太后,偶然听闻,别业前几日确实运回了一些旧物,据说是整理太皇太后早年嫁妆时发现的,一些……前朝宫廷的古怪旧物和残破书卷。负责此事的,是太皇太后身边一位极老的掌事嬷嬷,姓容,据说曾是前朝末年的宫女,经历过不少事。提举若对前朝旧事感兴趣,或可从此处着手。但容嬷嬷性子孤僻,深得太皇太后信任,寻常人难以接近。”萧玥说完,不再停留,拉开门,在门外一名沉默寡言、气息沉凝的中年婢女陪同下,悄然离去。
沈逾明站在雅间门口,心中波澜起伏。今日一会,收获远超预期!不仅得到了关于“山神之眼”的关键线索,还意外得知了永寿宫别业那批“旧物”的来历和关键人物——前朝末年的老宫女容嬷嬷!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指引?
他走到窗边,看着萧玥的马车融入街景,消失不见。这位深居简出、体弱多病的玥郡主,像是一把悄无声息递来的钥匙,为他打开了又一扇门。
只是,门后的道路,是更加扑朔迷离,还是通往最终的答案?
他将手按在怀中,那里有玥郡主给的绢帕,袖袋里藏着记录光点的草稿,而家中密室,还躺着那两件神秘的异宝。
线索越来越多,拼图似乎正在一块块凑齐。但沈逾明清楚,距离看清全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西南那“睁开的山神之眼”,留给他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他必须加快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