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小院的喧嚣彻底沉淀下来，如同沸水归于平静，只余下书房里日复一日、恒定如钟摆的诵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细响，汇成一首通往未知的序曲。那方“经魁及第”的朱漆匾额，在青石村人心中，也逐渐褪去了最初的狂热，沉淀为一种带着敬意与期许的符号。锦棠婉拒浮华、资助贫寒、闭门苦读的举动，更是在无形中为她增添了一层沉静而厚重的光环，让那些曾试图攀附的乡绅也暗自收起了几分轻慢。
这一日，天光微熹，晨露未曦，空气中还带着夜露的清寒。锦棠换上一身洗得发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毛的青布长衫，将钱肃卿所赠的“戒骄戒躁”素笺、院试策论卷子誊录稿以及这些日子梳理的、密密麻麻写满疑问心得的厚厚纸卷小心收好，踏着湿润微凉的田埂，再次走向那掩映在葱郁竹林深处的草堂。心境，与院试前已截然不同。少了些许初生牛犊的锐气锋芒，多了几分经过烈火淬炼、人情世态磨砺后的沉静与凝重，以及对前路那高悬的“龙门”更清醒、更敬畏的认知。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坚定。
推开熟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柴扉，草堂依旧清幽。竹影婆娑，筛下点点碎金般的晨光，在布满苔痕的石阶上跳跃，留下斑驳的光影。那熟悉的、淡淡的墨香与旧书的陈韵混合着泥土草木的清气，扑面而来，瞬间涤荡了心头的尘埃，带来一种灵魂归位的安宁。沈清和先生正立于廊下，负手望着院中几株新吐嫩芽、在晨风中摇曳生姿的翠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晨光勾勒出他清癯而挺拔的轮廓。
“先生。”锦棠在阶下三步外站定，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如初，腰弯如弓，眼神却更加沉静深邃，如同吸纳了星光的古井。
沈清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细细端详。眼前的少女，身姿依旧挺拔如崖畔青竹，那份因院试夺魁而可能滋生的浮躁之气、少年得志的轻狂，已然荡然无存，仿佛被昨日的喧嚣涤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锋芒，一种沉淀下来的、磐石般的沉稳，眉宇间更多了一份洞悉世情后的凝重。仿佛一块绝世璞玉，经过府城风波的雕琢，光华虽敛，质地却愈显温润坚实，内蕴的光华更为深邃。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纯粹如赤子般的欣慰，如同老园丁看到精心呵护的奇花终于绽放出惊世之姿，但随即，这份欣慰便被更深沉的责任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面对即将远航孤舟的凝重取代。
“回来了。”沈清和的声音温和依旧，带着岁月沉淀的醇厚，却也有着洞悉世情的了然，“府城一行，风波不小。钱大人一番苦心，金玉良言，可曾领会入骨？”
锦棠从怀中贴身内袋，取出那张被摩挲得边缘微卷、甚至浸染了她掌心温度的“戒骄戒躁”素笺，双手恭敬地捧上，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学生愚钝，幸得钱大人当头棒喝，震聋发聩。恩师昔日‘玉韫珠藏’之训亦如暮鼓晨钟，时刻在心，不敢或忘。盛名之下，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是深渊。”
沈清和接过素笺，目光在那四个遒劲有力、力透纸背的大字上久久停留，指腹轻轻拂过墨痕，仿佛能感受到钱肃卿落笔时的千钧之重与殷切期许。他轻轻颔首，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感慨：“‘戒骄戒躁’，字字千钧，重逾泰山。钱大人爱才之心，拳拳可鉴，其意深远，非仅警醒，亦是期许，望你持此心志，能行稳致远。你能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浮华中守住本心，沉潜下来，不为物役，为师……甚慰。” 他将素笺郑重地递还锦棠，“收好它，贴身而藏。此非仅赠言，乃是你秋闱之路、乃至未来宦海沉浮的护心镜！时时拂拭，莫使蒙尘。”
师徒二人步入草堂。案几上，紫砂壶嘴正袅袅升起白气，两杯清茶已然备好，茶香清冽，沁人心脾。沈清和没有过多寒暄，待锦棠坐定，便从案头一叠码放得整整齐齐、如同小山般的卷宗中，极其郑重地取出一份装订得一丝不苟、纸页泛着均匀淡黄、字迹工整如雕版印刷的誊录本，铺展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动作缓慢而凝重，仿佛在展开一幅关乎命运的画卷。
“这是？”锦棠目光一凝，心头微动。那纸张的质地、誊写的工整程度，绝非寻常之物。
“去岁江南行省乡试，”沈清和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敲在锦棠的心弦上，“三甲魁首，及十份优等答卷之誊录本。”他顿了顿，目光深邃，“为师托了些旧日同窗故交，几经辗转，费尽周折，方得此秘本。”
锦棠心头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江南行省，文风鼎盛，才子如云，其乡试难度冠绝诸省！而优等答卷的誊录本，更是秘不外传的稀世珍宝！是揣摩考官偏好、洞悉乡试真正难度与标杆的无上秘籍！其价值，远非万卷藏书可比！她深知这份誊录本的来之不易，背后不知耗费了恩师多少心力、人情！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让她喉头微哽，望向沈清和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崇敬。
“院试夺魁，已成过往云烟。”沈清和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久经沙场的老帅在沙盘前指点江山，锋芒毕露，直指核心，“乡试秋闱，才是真正的龙门！汇聚一省三年积攒之菁华，龙争虎斗，英才辈出！其难，其险，其高，远非院试之浅滩可比！”他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誊录本上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的文字上，“其难，在于三关！一关难过一关！关关皆如天堑！”
沈清和的手指在卷面上缓缓划过，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解剖现实的冷酷：
“其一，题量巨大，时间紧迫如绞索！三场连考，九天九夜！经义需阐发精微，策论需鞭辟入里，诗赋需才情并茂，动辄万言！考场之内，焚膏继晷，争分夺秒，笔不停挥！寻常才思，难以为继片刻！须练就‘倚马千言’之速，落笔成章，文不加点！且须字字珠玑，不容一字冗赘，一句空谈！此乃体力、心力、才思之极限压榨！非钢铸铁打之意志，难熬此关！” 他的语速加快，仿佛重现了考场的窒息感。
手指移向策论部分，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纸背：
“其二，策论所涉，非仅书本章句！其核心，乃天下大势之走向，国计民生之根本，钱粮刑名之实务！譬如漕运积弊如何革除？边备空虚如何整饬？吏治腐败如何澄清？灾荒连年如何赈济？……非有洞若观火之识，难窥其表里，易流于空谈；非具抽丝剥茧之力，难析其症结，易困于表象；非怀经世致用之志，难出切实可行、兼顾利弊之良方！纸上谈兵，空发议论，引经据典而不得要领者，在此关前，必如土鸡瓦狗，一触即溃！”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
最后，他的手指停留在一篇文风雄浑磅礴、气象宏阔如高山大河的策论上，语气带着一种高山仰止的凝重与向往：
“其三，文风！此乃区分庸才与国士之天堑！乡试之文，非院试之锐气逼人、锋芒毕露即可！其风骨，须‘沉雄阔大，气象万千’！立意须如泰山北斗，高远而不可移；格局须如浩瀚沧海，包容而不可测；论证须如老吏断狱，缜密而无懈可击；行文须如大江奔流，稳健而沛然莫御！字里行间，需蕴磅礴之力，具苍劲之姿！非院试锋芒毕露之锐气可及，需数十年深厚底蕴沉淀，需胸襟格局历经世事而升华！需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浩然之气，方能支撑起这等吞吐山河的气象！此乃文之魂魄，非苦读可速成，非小智可模仿！”
沈清和每说一关，锦棠的心便如同被重锤猛击一下，沉一分，眼中的光芒却愈发凝练、锐利，如同淬火的精钢。钱肃卿所言的“龙门”之险，在恩师这抽丝剥茧、字字见血的剖析下，变得无比具体、森然、触目惊心！倚马千言之速、洞悉实务之识、沉雄阔大之文——三座巍峨巨峰，横亘眼前，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份誊录本上优等文章散发出的无形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先生教诲，字字珠玑，如醍醐灌顶，又如冷水浇头。”锦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与翻涌的思绪，目光灼灼如炬，直视沈清和，“学生自知根基尚浅，学识未丰，距此三关，差距犹若天渊。恳请先生指点迷津，指明登攀之路！”
沈清和看着锦棠眼中那未被三座大山吓倒、反而燃起更炽热、更纯粹斗志的光芒，那份百折不挠的坚韧，让他心中激赏更甚。他不再多言，铺开一张雪白的玉版宣纸，提笔蘸满浓墨，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师徒二人开始了深谋远虑、近乎残酷的方略制定。
“时不我待，仅余三月！须分进合击，严苛以待，榨骨吸髓！”沈清和笔下字字千钧：
“从今日起，每日辰时初刻至午时正刻，为师亲临督考！以历年乡试真题、或为师据邸报时事所拟之刁钻策题，限时两个时辰（四个小时），完成一篇完整策论！风雨无阻，病痛不休！练其落笔之速，磨其构思之巧，锻其心志之韧！字迹亦须工整如刻版，不容一丝潦草懈怠！此乃根基，无速则无成，无韧则易折！此关不过，余者皆虚！”
“午后至黄昏，为师与你共析邸报！”沈清和从案下取出一个沉甸甸的木匣，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盖着各地官印、墨迹新旧不一、甚至带着驿站风尘气息的邸报副本（显然也是多方收集、耗费心血所得）。“国朝大政方针之颁行、地方施政得失之奏报、钱粮赋税之争议、刑名狱讼之疑难、边关军情之动向、水利漕运之梗阻……皆在其中。非为猎奇谈资，乃为洞察其内在关联、运作逻辑、利弊根源、人情世故！每析一案，必究其因果，论其得失，思其对策，力求鞭辟入里，直指核心！此为‘洞若观火’、‘抽丝剥茧’之力，乃策论之魂！无此魂，文章再华丽，亦是空壳！”
“掌灯之后，万籁俱寂，精读前代名臣奏议、历代状元策论！”沈清和指向书架高处几函旧得发黄、边角磨损却保存得极其完好的典籍，目光带着敬畏，“贾长沙（贾谊）之《治安策》，字字泣血，忧思深远；魏郑公（魏征）之《十渐不克终疏》，直言敢谏，切中时弊；范文正（范仲淹）之《答手诏条陈十事》，经世济民，格局恢弘；乃至本朝名臣奏对……细读之，慢嚼之！揣摩其立意之高远如九霄云外，格局之宏大似吞吐八荒，论证之严谨如天衣无缝，行文之磅礴若黄河奔涌！非为模仿其字句皮毛，乃为涵养胸中那股‘沉雄阔大’之浩然正气，体悟那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士子担当与家国情怀！此乃文风升华之本！无此气象，文章再精巧，亦是匠气！”
三条方略，条理清晰，目标明确，环环相扣，却也严苛得令人窒息！每日近乎六个时辰的高强度、高密度训练，从思维速度到眼界格局，从实务分析到精神气质，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锤炼与升华！这已非寻常苦读，而是近乎残酷的自我压榨与精神涅盘！
“此计划，”沈清和放下笔，墨迹未干，字字如铁。他目光如电，直视锦棠，仿佛要看透她的灵魂深处，“非有大毅力、大决心、大恒心、大勇气者，不可为！不可持！其间辛苦，远胜院试百倍！枯燥如嚼蜡，疲累如负山，精神煎熬如坠炼狱，自我怀疑如影随形，皆在所难免！锦棠，”他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近乎拷问的力量，“你，心志可坚？筋骨可韧？可能持否？可能……熬过这炼狱般的三个月？”
锦棠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紧紧锁在纸上那力透纸背、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三条方略之上。钱肃卿描绘的“滔天浊浪”、“明枪暗箭”，沈清和剖析的“三座天堑”，都化作了眼前这清晰、艰难、却也是唯一可行的登天之路！焚膏继晷，呕心沥血，以命相搏！三个月，九十天，每一刻都将被压榨到极致！
她的胸腔剧烈起伏，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面对至高挑战时本能的、汹涌澎湃的战栗！她没有丝毫犹豫，霍然起身！动作迅猛而坚定，带起一阵风，吹动了案上的纸页。她对着沈清和，深深一揖到底，额头几乎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清越而坚定，如同金石相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九死不悔的决绝：
“先生苦心孤诣，呕心沥血，为学生铺就此路！学生五内俱感，铭刻肺腑！前路虽艰，险峰虽峻，然学生志已立，心已定，血未冷！愿效古之圣贤，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此身此心，尽付此道！头悬梁，锥刺股，不破此三关，誓不罢休！纵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恳请先生，严加督责，鞭策前行！”
草堂之内，墨香浮动，竹影轻摇，唯余锦棠那金石之音在梁间回荡。沈清和看着眼前这眼神坚毅如铁、脊梁挺直如撑天之柱的弟子，抚须长叹，眼中尽是激赏、期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好！好！好一个‘此身此心，尽付此道’！既如此，明日辰时初刻，鸣钟为号，闭关之始！为师与你，共闯这龙门三关！同攀这青云之梯！”
窗外的阳光，此刻已升高，穿过疏朗摇曳的竹叶，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案头那份沉甸甸的江南乡试誊录本和刚刚写就、墨迹淋漓的方略之上。光斑跳跃，仿佛为这条注定布满荆棘、洒满血汗却通往无限可能的征途，镀上了一层充满悲壮与希望的金辉。草堂深处，一场为了冲击那至高无上的龙门而进行的、艰苦卓绝、近乎自虐的闭关修炼，即将在晨钟声中，拉开它沉重而辉煌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