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顾振华脸上的肌肉瞬间僵死。
那滔天的怒火,像是被一盆混合着冰渣的冷水从头顶浇下,嗤的一声,熄灭了。只剩下无法置信的、冰冷刺骨的青烟。
活不过这个冬天?
这六个字,不是一句话,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天灵盖上,震得他头晕眼花,耳鸣不止。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破碎的画面——年幼的顾云泽在医院里打着点滴,小脸苍白;舒云失踪前,反复叮嘱他“云泽身子弱,你多上点心”的眼神……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布满灰尘的记忆,此刻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
“你……你再说一遍……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干得像砂纸,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苏月禾的眼泪,就在此刻滚落下来。
不是无声的,而是滚烫的,一颗一颗,砸在自己的手背上,烫得惊心。
她低下头,肩膀克制不住地细微颤抖,声音也碎了,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沙哑与无助。
“医生说……云泽从小底子就亏空了,这些年,里面的脏器都……都磨损得厉害……”
“他肺上本来就有沉疴,别说受冻,就是吹点凉风都能咳得喘不上气……”
“我……我真的没想把事情闹大,我只是想给他补补身子……”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已经完全被水汽浸透,红得吓人,里面全是压不住的惊惶与恐惧,死死盯着顾振华。
“可是我怕啊!我怕他哪天晚上睡过去,就……就真的没了!”
“我一个乡下丫头,全身上下就那么点嫁妆钱,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豁出去,先买点吃的给他吊着一口气……”
她的声音越说越轻,最后轻到几不可闻,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对不起……都怪我……我不该给家里添乱……”
说完,她狠狠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死死咬住下唇,那副拼命隐忍,不让自己崩溃的倔强模样,让任何一个有心的人看了都会心头发紧。
顾振华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那是一片死灰,混杂着震愕、恐慌,还有迟来的、汹涌的愧疚。
他骤然扭头,视线像两把锋利的探照灯,死死钉在顾云泽身上。
“你的身体,真的到了这个地步?”
“你没有在骗我,骗我们吧。”
一直低着头的顾云泽,听到问话,才迟缓地抬起脸。
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眼眶通红,他却努力扯出一个笑,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爸……我没事……咳咳……”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呕出来的咳嗽声,猛地爆发!
这次的咳嗽,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凶猛,来得骇人!
他整个人瞬间躬成了虾米,手死死摁住胸口,咳得撕心裂肺,那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惨白转为青紫。在所有人没注意到的角度,他飞快地用舌尖咬破了口腔内壁,一股铁锈味瞬间弥漫开来。
“噗——”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响,一丝殷红的血迹,从他紧捂着嘴的指缝间溢了出来。
“云泽!云泽你别吓我!”苏月禾的哭喊里,带着毫不作伪的恐惧和崩溃。
这抹红色,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顾振华的眼睛里!
顾云泽像是被抽走了脊骨的布偶,整个人都瘫软下去,全靠苏月禾拼死撑着才没滑到地上去。
他咳了足足半分钟,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大口地喘着气,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绀紫色,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
“我……没事……咳……”
他虚弱地摆手,抬起那双蓄满了水汽的桃花眼,望向僵立如石雕的顾振华。
“爸……对不起……是我没用……又给您丢脸了……”
“我知道……咳……我这身子,一直都在拖累家里……”
“要不……您别管我了……我……咳咳……我自己……想办法……”
他又咳了起来,眼泪顺着眼角大滴滑落,分不清是咳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
顾振华看着儿子这副随时都会像玻璃一样碎掉的样子,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陌生的、尖锐的绞痛。
真的……已经这么严重了?都咳血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王秀莲的尖叫撕裂了这片死寂。
“装!都在装!咳血都能演出来!”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冲上来指着顾云泽的鼻子。
“顾云泽你这个小畜生!这么会演,怎么不去戏班子唱戏!”
“什么活不过冬天?我看你精神得很!你就是故意演戏骗你爸!”
“你们这对狗男女,联合起来算计我是不是?你们就想让你爸觉得我蛇蝎心肠,好把这个家交到你们手里!”
她气得双眼赤红,声音尖利得刺耳。
“我告诉你们,没门!这个家我管了这么多年,轮不到你们来作妖!”
王秀莲嘶吼着,竟疯了一样扑向苏月禾,那涂着红蔻丹的指甲张开,像五把小刀,直冲她的脸抓去。
“你这个狐狸精!我今天非撕了你不可!”
苏月禾眼底的温度骤然归零。
她只侧了下身子,王秀莲就扑了个空,踉跄着差点一头栽倒在地毯上。
“王姨,我劝你冷静。”苏月禾的声音已经听不出一丝哽咽,冷得像冰。
“从头到尾,我没有说过你一句不好,是你自己气冲冲上楼,指着我们鼻子骂。”
“我也没在外面编排你什么,不过是你自己做过的事,恰好被邻居们看到了而已。”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你要是觉得委屈,现在就可以去大院里挨家挨户地敲门问,看看是我苏月禾在撒谎,还是你自己心虚到不敢见人。”
“你——!”王秀莲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浑身发抖。
她猛地转向顾振华,哭喊道:“振华!你听听!你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这是儿媳妇该说的话吗?”
“她就是在挑拨我们!她就是个祸害!你赶紧把她赶出去!”
顾振华没有动。他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目光在癫狂的王秀莲、冷静的苏月禾和虚弱咳血的顾云泽之间来回扫视。
良久,他吐出一口浊气,声音沉得像铁。
“够了。”
“都给我闭嘴。”
他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脸上满是疲倦和失望。
“至于你们……”他的视线扫过王秀莲,最终落在顾云泽身上,
“今天的事,到此为止。我不希望再听到半点风声。”
“都给我安分点。”
说完,他转身就想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战场。
“爸——!”顾玲尖叫着冲出来,张开双臂拦住他。
“您就这么算了?”她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乡下女人害得我妈被全大院戳脊梁骨,您就一句话带过了?您偏心也不能偏成这样啊!”
“对啊爸!”顾强也立刻帮腔,
“云泽他就是装病!您别被他们骗了!”
顾振华的脸色愈发难看,猛地回头,眼神如刀!
“我说了,够了!”他声音骤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
“你们当我是瞎子吗?!云泽都咳出血了,你们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他的身体到底怎么样,我心里有数!”
“倒是你们,一个个除了添乱还会干什么!”
他说着,视线刀子一样刮向王秀莲,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与警告。
“还有你,王秀莲!少在家里兴风作浪!云泽是我顾振华的儿子!我还没死呢!今天的事要是传到老爷子耳朵里,你自己掂量后果!”
说完,他一把甩开顾玲,大步走向书房。
“砰!”
书房门被狠狠甩上,巨响震得整栋楼都颤了颤。
客厅,死一般寂静。
王秀莲面无人色,瘫在沙发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顾振华这次,竟然没有站在她这边。甚至……当着所有人的面,那样训斥她,还搬出了老爷子来压她。
屈辱和怨恨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顾玲和顾强对视一眼,满眼不甘,却也只能恨恨地瞪了苏月禾一眼,灰溜溜地回了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满地狼藉,和两个“胜利者”。
苏月禾扶着顾云泽,慢慢走向楼梯。经过沙发时,她脚步微顿,侧过头,用一种看垃圾般的眼神,平静地扫过瘫软如泥的王秀莲,声音轻得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
“这才只是个开始。”
说完,她不再看对方一眼,扶着自己的丈夫,稳步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