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三年六月初十,寅时三刻(凌晨4点),成都西郊大营。
夜色如墨,春寒料峭。连绵数里的营寨却早已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队队士兵从营房中涌出,在军官粗粝的喝令声中迅速列队。铁甲碰撞声、皮靴踏地声、马匹嘶鸣声、车轴吱呀声,混杂成一片战争的序曲。
余盛披着玄色大氅,站在点将台上。台下火把映照着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面孔,近卫第一师一万两千将士已集结完毕。他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棉军服,外套镶铁片的棉甲,头戴钵胄,肩上斜挎着燧发枪或崭新的德莱塞后装步枪。刺刀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左宗棠站在余盛身侧,低声道:“大都督,昨夜已传令各营,辎重先行。工兵营一千人携半月粮草、弹药,于卯时(5点)出发,过桥铺路,遇水搭桥,为大炮开道。主力辰时(7点)开拔,轻装疾进,预计日行六十里,十五日可抵宁远府(今西昌)。”
“太慢。”余盛目光扫过台下军阵,“传令:弃半数辎重,只带十日干粮、弹药。全军卯时出发,日行八十里。十日内,我要看到金沙江。”
左宗棠眉头微皱:“大都督,此去云南,多山险路,日行八十里已是极限。若再加速,恐士卒疲惫,未战先衰。且火炮沉重……”
“带二十门虎蹲炮即可,大将军炮全部留下。”余盛决然道,“杜文秀若死,大理清军必趁胜东进,与昆明守军合围我们。必须在他们会师前,拿下昆明。”
他走下点将台,来到军阵前。前排一个年轻士兵紧张地握紧了枪托,指节发白。余盛停下脚步,伸手替他正了正歪斜的盔缨:“多大了?”
“十……十八!”士兵挺直胸膛。
“哪里人?”
“遂宁县!家里分了八亩地,去年收成好,交了税还剩三石粮!”士兵声音洪亮起来,“俺娘说,大都督是活菩萨,让俺好好打仗!”
周围响起低低的笑声。余盛也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好好活着回来,娶媳妇,生娃娃,那八亩地等着你种。”
他继续前行,声音陡然提高,在寂静的凌晨传遍全军:“我知道,很多人不想打仗!想守着刚分到的地,想陪爹娘婆姨,想过安生日子!”
全军肃然。
“但你们回头看看!”余盛手指东方,那里是成都的方向,“你们家里的地,是谁分的?你们不交苛捐杂税,是谁定的规矩?你们剪了辫子不怕杀头,是谁给的胆子?”
“是我!”他声音如铁,“也是你们自己,用刀枪打出来的!”
“现在,有人不让我们过安生日子。”余盛目光凛冽,“云贵的清军,还有那些士绅老爷,他们怕了!怕四川的百姓有地种,有饭吃,敢挺直腰杆做人!所以他们要扑过来,要把我们打回原形,让我们继续当牛做马,当奴才,当辫子奴!”
军阵中响起粗重的呼吸声。
“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一万两千人齐声怒吼,声浪震得火把摇曳。
余盛拔出腰间佩刀,刀锋指向西南:“那就跟我走!打到昆明去!让云贵的百姓也分到地,也剪了辫子,也活得像个人!这一仗打完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我许你们每人十亩军功田。”
“万胜!万胜!万胜!!!”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响彻夜空。无数双眼睛在火光中燃烧,那里面不再是麻木与畏惧,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光——那是看到了希望,并愿意为之拼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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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大都督府,静宜园。
杜凤杨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时,她就起身洗漱,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青色劲装,将长发紧紧束在脑后。桌上摊着那张染血的急报抄件——昨夜张慧亲自送来的,没有隐瞒。
“父亲……”她手指抚过“身中三箭,生死不明”那行字,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丝。
但她没有哭。从十岁起,父亲就教她:杜家的女儿,流血不流泪。
门外传来脚步声,张慧推门而入。她今日也换了装束,月白襦裙外罩了件皮质护胸,腰间挂着药囊和短铳——这是余盛特意为她打造的防身武器。
“妹妹准备好了?”张慧看了眼杜凤杨泛红的眼眶,心中暗叹。
“夫人,我……”杜凤杨欲言又止。
“叫姐姐。”张慧拉起她的手,“走吧,大都督在西门点兵,我们去送行。”
杜凤杨忽然单膝跪地:“姐姐,凤杨有一事相求。”
“你说。”
“请准我随军出征。”杜凤杨抬头,目光灼灼,“我是杜文秀之女,在滇西回彝中尚有威望。若父亲……若父亲不幸,我可代父招抚旧部,助大都督稳定人心。且我自幼习武,通晓滇西山势水情,可做向导。”
张慧沉默片刻:“你可知道,战场上刀枪无眼?”
“知道。”
“你可知道,女子随军,多有不便?”
“凤杨不怕。”她声音坚定,“父亲常言:杜家儿女,当死于疆场,而非闺阁。”
张慧看着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思考片刻,伸手扶起杜凤杨:“好。我去与大都督说。但你要记住,战场上听令行事,不得擅自行动。”
“谢姐姐!”杜凤杨眼眶终于湿润。
两人来到西门时,天已微明。城外官道上,大军正在开拔。
走在最前面的是工兵营,一千壮汉推着满载木板、铁锹、绳索的独轮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隆隆声响。接着是炮兵——十门野战炮被骡马拖着,炮身裹着油布,炮车轮子上包着稻草以防颠簸。而后是步兵主力,四个团呈四路纵队,脚步整齐划一,踏起漫天尘土。
余盛骑在一匹黑马上,正在与左宗棠、牛大力等将领最后确认路线。见张慧二人走来,他策马靠近。
“慧儿,府里就拜托你了。”余盛俯身,握了握张慧的手,“最多半年,我一定回来。”
张慧点头,将另一个药囊塞进他马鞍旁的褡裢:“这是防瘴的药,每日让亲兵熬了按时喝。还有,到了云南,务必寻到奎宁树,我在书里画了图样……”
“我记下了。”余盛温声道,目光转向杜凤杨,有些诧异。
“大都督。”杜凤杨抱拳行军礼,“妾身请随军出征,愿为前导,招抚滇西部众。”
余盛皱眉,看向张慧。
“让妹妹去吧。”张慧轻声道,“她是杜帅之女,对你有用。我已安排女医官二人、女护卫十人随行,编入中军医护队,不会乱了规矩。”
余盛沉吟片刻,点头:“好。凤杨,你就跟在我中军帐下。但有一句话——军中无戏言,令行禁止。你可能做到?”
“能!”杜凤杨朗声道。
余盛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出发!”
号角长鸣。三万大军如一条青色长龙,蜿蜒向西,消失在晨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