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郡,高城以东百里,荒僻丘陵。
时近傍晚,海风带来的咸湿气息混合着野草与泥土的味道。一处低矮山坡的背阴面,几十个身着黑衣、面蒙黑巾的汉子屏息潜伏,眼神锐利地盯着下方的官道。他们动作矫健,显然训练有素,并非寻常山匪。
坡顶一块岩石后,一名年轻男子半蹲着,他并未蒙面,约莫二十出头,面容称得上英俊,但眉宇间却凝聚着一股阴鸷与戾气,与他俊朗的外表格格不入。他手中握着一柄镶有宝石的华丽佩剑,剑未出鞘,指尖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公子,来了。” 身边一名蒙面头目低声禀报,声音沙哑。
“阴鸷公子”——顺着部下所指方向望去。只见官道尽头,烟尘微起,一队人马正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行来。人数约三十左右,清一色白马,马上骑士皆着裁剪合体的白色劲装,身姿挺拔,青丝以银冠束起,干净利落。她们腰间佩着样式统一的细剑,马鞍旁挂着精巧的手弩,行动间隐隐结成护卫阵型,训练有素,英气逼人。
这正是长公主刘萍的贴身亲卫——“帼英营”,全部由精心选拔、武艺高强的女子组成,既是护卫,也是仪仗。
队伍中央,一匹神骏的枣红马上,正是乐平公主刘萍。她今日未着宫装,也是一身便于骑射的鹅黄色箭袖劲装,外罩锦绒披风,长发束成高马尾,以金环扣住,显得格外英姿飒爽,眉宇间带着即将见到某人的期待与一丝赶路的疲惫。
“公主殿下,再有约五十里,便是渤海水师大营了。” 帼英营统领,一位年约二十五六、面容冷峻坚毅的女子,策马靠近刘萍,低声禀报。
刘萍点点头,望着远方隐约可见的海平线,脸上露出笑容:“好,加快些速度,赶在天黑前到……” 她话未说完。
“杀——!!!”
山坡上骤然响起一声暴喝!数十名蒙面黑衣人如同捕食的鹞鹰,从两侧山坡呼啸而下,直扑官道上的车队!他们行动迅捷,配合默契,瞬间就将队伍截成两段!
“护驾!!” 帼英营统领反应极快,厉声高呼的同时已拔剑出鞘,瞬间格开一支射来的冷箭!白衣女骑士们临危不乱,迅速收缩阵型,将刘萍紧紧护在中心,同时举弩反击!
“嗖嗖嗖!” 机括轻响,数支弩箭精准地射倒了冲在最前面的几名黑衣人。但黑衣人数量占优,且个个凶悍,迅速近身,刀光剑影顿时交织在一起!
那阴鸷公子缓缓从山坡走下,并未亲自出手,只是好整以暇地站在战圈外,看着被围在核心、面色微变的刘萍,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戏谑的笑容,朗声道:
“我劝你们还是束手就擒吧。本公子虽然不喜欢麻烦,但更不喜欢杀女人,尤其是一群漂亮的女人。” 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刘萍和周围奋力抵抗的女卫士身上扫过。
帼英营统领一剑刺穿一名黑衣人的咽喉,抽回染血的剑锋,怒视阴鸷公子,声音冰冷如铁:“大胆狂徒!竟敢拦截当朝长公主銮驾!你们是何人?!想造反不成?!”
“公主?呵呵……” 阴鸷公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语气陡然转厉,带着刻骨的仇恨与不屑,“不过是篡逆伪朝余孽,乱臣贼子之后罢了!也配称公主?给我拿下!记住,要活的,尤其是中间那个!”
得到明确指令,黑衣人攻势更猛,他们似乎确实有意避开要害,以擒拿为主,但下手依旧狠辣,不断有帼英营女卫士受伤落马,阵型被进一步压缩。
统领眼见敌人有备而来,人数武功均占优,且目标明确就是公主,心知硬拼下去必然全军覆没。她当机立断,对身旁几名最精锐的部下厉喝:“保护公主,向西突围!我来断后!”
说罢,她率领七八名女卫士,爆发出惊人的战力,如同一把尖刀,强行朝着西面黑衣人较少的方向冲去!同时,另外四五名女卫士则死死护着刘萍,紧随其后。
“想跑?追!一个也别放走!” 阴鸷公子脸色一沉,亲自提剑,率领大部分黑衣人紧追不舍。
两支队伍一逃一追,在这荒凉的渤海丘陵地带展开了激烈的追逐。马蹄声、喊杀声、弩箭破空声打破了黄昏的宁静。帼英营凭借马匹的优势,暂时未被追上,但追兵如跗骨之蛆,始终甩脱不掉,而她们的人数却在不断减少。
刘萍伏在马背上,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喊,心中又惊又怒。她不知道这些刺客是谁派来的,但显然对自己身份和行踪了如指掌。
陆逊正在与几名水军将领商议明日操演细节,忽闻帐外急促脚步声响起,一名斥候校尉未经通传便闯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急迫:“报——大都督!大营西面约四十里处,官道附近,发现两队人马正在激烈追逐!前方逃窜一队约十余人,皆着统一白色劲装,似是女子;后方追击者数十人,黑衣蒙面,身份不明!”
白色劲装女子?!陆逊心中猛地一凛!他立刻联想到频繁前来“巡视”的长公主刘萍及其麾下独特的“帼英营”!除了她们,在这渤海地界,还有哪支成建制的、全部由女子组成、且装备精良的队伍会出现在荒郊野外,并被人追杀?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陆逊。长公主若在他管辖的防区内出事,且不论他与公主私下的情愫纠葛,单是朝廷问责、陛下震怒,后果便不堪设想!更遑论公主本人若有闪失……
他霍然起身,脸上惯常的沉稳被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惊怒取代。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把抓起挂在帐中的佩剑,系在腰间,同时对帐中诸将厉声下令:
“传令亲卫营!全体上马,随本督出营救驾!快!!”
命令如山,帐中将领虽不明具体,但见大都督神色如此严峻,皆知事态紧急,轰然应诺。陆逊甚至来不及披甲,只穿着日常的深青色都督常服,便大步流星冲出营帐。
营外,早已得到预警的亲卫营三百精骑已迅速集结完毕。陆逊翻身上马,剑指西方:“目标,西面四十里官道!全速前进!遇敌格杀勿论,务保前方白衣队伍周全!”
“遵命!”三百铁骑齐声应和,马蹄声如闷雷般炸响,卷起漫天烟尘,如同一条黑色的怒龙,冲出大营,朝着夕阳沉落的方向狂飙而去!
四十里外,追逐战场。
天色已近全黑,但未完全沉入墨色,天地间呈现一种深邃的蔚蓝,星子初现。刘萍在仅存的四五名帼英营卫士拼死护卫下,向西亡命奔逃。她们人人带伤,坐骑也口吐白沫,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身后,黑衣追兵的呼喝与马蹄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那个阴鸷公子气急败坏的叫骂。
刘萍心中已是一片冰凉,她知道,恐怕逃不到水师大营了。难道真要落入这群不明身份的贼人手中?绝望与不甘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
就在此时——
“隆隆隆……!!”
一阵不同于追兵杂乱马蹄的、低沉、整齐、仿佛能引起大地共鸣的轰鸣声,从前方官道的拐弯处传来!那声音充满了力量与秩序,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压迫感!
刘萍和她的卫士们精神猛地一振!追兵也似乎察觉到了异常,速度稍有减缓。
下一瞬,拐弯处,一支骑兵队伍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般涌现!他们没有打火把,但在深蓝天幕的映衬下,甲胄与兵刃反射着冰冷的微光。队伍最前方,一骑当先,马速极快,马上骑士一身深青官袍,身形挺拔,正是陆逊!
几个呼吸间,两支队伍已然接近!陆逊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锁定了被追得狼狈不堪的刘萍一行人,也看清了她们身后那群凶神恶煞的黑衣追兵。
然而,陆逊并未在第一时间勒马停下与刘萍交谈。他甚至没有减速,只是在与刘萍等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对她投去一个极其短暂、却饱含“安心”与“交给我”意味的眼神。然后,他手中佩剑向前一指,声音冰冷地穿透夜空:
“杀!一个不留!”
“杀——!!!” 三百养精蓄锐、憋了一股劲的汉军亲卫铁骑齐声怒吼,如同决堤的钢铁洪流,毫不减速地狠狠撞入了追兵混乱的队列之中!
战斗,或者说屠杀,几乎在瞬间就分出了胜负。黑衣刺客虽然凶悍,但如何是久经战阵、配合默契的汉军精锐骑兵的对手?更何况是遭遇突袭,士气陡降。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黑衣人或被斩杀,或仓皇逃窜,很快便被击溃。
陆逊的亲兵队长格外留意那个发号施令的阴鸷公子,在乱军中将其生擒,押到陆逊马前,按跪在地上。
陆逊端坐马上,俯视着这个被扯去面巾、露出俊朗却因愤怒恐惧而扭曲面容的年轻人,声音威严而冰冷:“说!你是何人?受谁指使,竟敢袭击当朝长公主?!”
那年轻人虽然被擒,眼中却依旧燃烧着仇恨与不甘的火焰,他梗着脖子,死死瞪着陆逊,嘴角甚至扯出一丝讥讽的冷笑,紧闭双唇,显然打定主意不开口。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陆逊身后传来。刘萍在仅存的卫士陪同下,策马来到了近前。她脸色苍白,披风破损,发髻散乱,但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骇人的寒意。
她目光落在那被俘的公子脸上,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询问陆逊或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猛地抽出自己腰间那柄装饰华美却同样锋利的佩剑,手腕一抖!
“噗嗤——!”
剑尖精准地刺入了那年轻公子的心口!
年轻公子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从愤恨转为难以置信的惊愕,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口鲜血,随即眼神涣散,软倒在地,气绝身亡。
全场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过荒野的呜咽,和尚未完全散去的血腥气。
刘萍缓缓抽出染血的佩剑,看都未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只是掏出一方丝帕,仔细地擦拭着剑身上的血迹。她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依旧端坐马上、眼中带着复杂震惊之色的陆逊,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说道:
“陆大都督,救命之恩,刘萍……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