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崔家又盘桓一日后,光和五年五月廿五,刘锦决意启程。
崔家众人,尤其是几位长辈,再三挽留。
“世荣,何必如此匆忙?多住几日,也让舅父好好带你领略清河风物。”崔林拉着刘锦的手,言辞恳切。
“是啊表弟,你我一见如故,还有许多学问想与你探讨。”崔琰也在一旁说道,他即将动身前往辽西,更想与这位表弟多相处片刻。
刘锦心中感念,却依旧拱手婉拒:“多谢舅父、表兄厚爱。锦亦不舍离去,然南下之路尚远,颍川、南阳乃至琅琊,皆需亲往体察。天下不定,锦实难安心久居一隅。待他日局势稍安,定再回清河,聆听诸位长辈教诲。”
他言辞恳切,理由充分,更显其志不在小。崔家众人见他去意已决,也不再强留,一路将刘锦一行人送至府门外大道之上,殷殷话别。
队伍再次南下,经过数日行程,穿过司隶东部,于六月初,终于进入了天下文脉所系的颍川郡。
一踏入颍川地界,氛围便与清河迥然不同。这里少了边郡的肃杀与河北的豪迈,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书香与清谈的气息。道路两旁,可见捧着书卷的士子匆匆而行;田间乡野,亦能听到孩童诵读诗书的稚嫩嗓音。
郭嘉回到了熟悉的环境,显得格外活跃,骑在马上,不时为刘锦指点:
“主公,你看那边,便是阳翟方向,荀氏故里便在彼处。”
“前面那条河,我们当年常在此处聚会,饮酒赋诗,畅谈天下。”
刘锦骑在玉狮子之上,目光扫过这片熟悉的土地,心中百感交集。山川依旧,人物是否如故?
他清晰地记得,一年多前,他第一次以穿越者的身份游历天下,第一站便是这颍川。正是在这里,他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与“偶得”的诗词歌赋,在士子雅集上一鸣惊人,结识了那位有“王佐之才”之誉的荀彧荀文若,也是在这里,遇到了当时还是顽劣少年,却已显露出惊人智慧的郭嘉。
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顶着宗室名头、试图寻找未来道路的“先知”,虽有雄心,但根基浅薄。而如今,他已是名震天下的辽西侯,手握精兵,据有两郡之地,身边汇聚了猛将、谋士,甚至连张角之女这等身份复杂的人物也追随左右。更重要的是,他明确了道路,坚定了信念。
光和五年六月初,颍川荀氏府邸。
听闻辽西侯刘锦到访,荀谌亲自出迎,脸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世荣,快请进,文若今日特意在书房相候。”
文若在家,并且特意等候!
刘锦精神一振,整理了一下衣袍,随着荀谌快步走入那间熟悉的书房。
荀彧依旧站在窗前,闻声转身,依旧是那般清雅沉静,但眉宇间似乎比上次相见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释然。
“文若兄!”
“世荣。”
两人相见,无需过多客套。落座后,荀彧看着刘锦,目光温和而深邃:“你的信,我都仔细看了。辽西医院活人无数,商会流通货殖,学堂教化子弟,更有精兵强将震慑不臣……世荣,你在北地所做的一切,远超我当年预期。那里,如今已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新土。”
他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这让刘锦心中温暖。但刘锦知道,荀彧必有下文。
果然,荀彧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然而,洛阳……已然烂到根子里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带着深深的无力感,“陛下沉迷享乐,西园卖官,鬻爵公行。十常侍与大将军之争日趋激烈,已成水火之势。我虽居中斡旋,不过是徒耗心力,于大局无补。这艘船,快要沉了。”
他看向刘锦,眼神变得无比认真:“世荣,你上次问我,是要做裱糊匠,还是另起炉灶。如今,我想我有了答案。”
刘锦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荀彧缓缓站起身,对着刘锦,郑重地拱手一礼:“彧,愿往辽西,助世荣一臂之力,亲眼见证并参与打造你所说的那片‘最后的净土与希望’!”
刘锦心中狂喜,立刻起身扶住荀彧:“文若兄!得你相助,如鱼得水,如虎添翼!辽西上下,必扫榻以待!”
然而,荀彧却微微抬手,示意刘锦稍安勿躁:“不过,世荣,我尚需一些时日,不能即刻随你北上。”
他解释道:“其一,我在洛阳尚有一些首尾需要料理干净,尤其是宫中与一些清流同僚的关系,需妥善安排,不能一走了之,留下隐患,亦不能牵连他人。”
“其二,”他目光扫向窗外,仿佛在审视这颍川祖地,“荀家这边,我也需与族长及诸位叔父深谈,安排好后续之事。我之北上,非一人之事,亦关乎整个荀氏家族未来的走向,不可不慎。”
“其三,我也需要时间,仔细研读你送来的所有关于辽西政、军、民情的详细卷宗,做好万全准备。如此,抵达辽西之后,方能迅速融入,而非成为你的负累。”
荀彧做事,向来谋定而后动,滴水不漏。
“因此,”他最终给出了明确的时间,“请予我两月之期。八月,秋高气爽之时,我必轻车简从,抵达辽西,正式投入你的麾下。”
两个月!虽然不能立刻同行,但得到了荀彧如此明确、且合情合理的承诺,刘锦已是心满意足。这比任何模糊的表态都要珍贵得多!
“好!”刘锦用力点头,“八月,我在辽西,静候文若兄大驾!届时,必与兄台,共图大业!”
得到了荀彧明确的八月之约,书房内那凝重而严肃的气氛瞬间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与畅快。压在心头的巨石被移开,未来道路上的最大不确定性之一被点亮,刘锦只觉得胸怀大畅。
他忍不住再次起身,这一次不是出于礼节,而是情难自已,用力地握住荀彧的手,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文若兄!太好了!有你我并肩,这天下,还有何惧!”
荀彧也被他这毫不掩饰的喜悦所感染,常年保持的沉稳面容上也绽开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他反手也用力握了握刘锦的手:“世荣,得遇明主,亦是彧之幸事!蛰伏洛阳多年,所见皆是蝇营狗苟,胸中块垒,今日方得一吐为快!”
“当浮一大白!”刘锦朗声笑道,转头看向正在煮茶的荀谌,“友若公,可有酒?今日我与文若兄,当痛饮一番!”
荀谌看着眼前这情景,亦是抚须大笑:“有!自然有!来人,取我珍藏的‘玉冰烧’来!” 他此刻心中也颇为激动,家族最重要的麒麟子终于找到了值得托付的明主,这条投资了数年的暗线,终于要迎来收获的季节。
侍从很快捧来酒坛杯盏。刘锦亲自拍开泥封,清冽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了整个书房。他亲自为荀彧斟满,又为自己倒上。
两人举杯相视。
“这一杯,”荀彧目光炯炯,“敬世荣你,在辽西为我等蹚出的那条新路!”
“这一杯,”刘锦意气风发,“敬文若兄,愿你我携手,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为这天下,闯出一个真正的太平!”
“干!”
“干!”
清澈烈酒一饮而尽,一股暖流自喉间直达胸腹,更点燃了胸中的豪情。
放下酒杯,荀彧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话也多了起来,他拉着刘锦走到窗前,指着远方:“世荣,你看这颍川,文风鼎盛,士子如云。然大多只知空谈,不识实务。待我到了辽西,首要之事,便是要为你将这选才、用才之制,好生梳理一番!我们要的,是能做事的人!”
刘锦重重点头:“正该如此!文若兄,不瞒你说,我心中已有蓝图。未来,这天下不应只有经学取士,当有算学、格物、律法、农工……凡有一技之长,能利于国计民生者,皆可为国所用!这套章程,非文若兄这般大才不能制定!”
荀彧听得眼中异彩连连,刘锦这番超越时代的构想,再次深深打动了他:“好!好一个‘凡有一技之长,皆可为国所用’!此方是真正的大格局!此事,彧定当竭尽全力!”
两人就在这窗前,凭栏远眺,你一言我一语,从人才选拔谈到官制改革,从田亩赋税谈到边疆贸易,从教化百姓谈到强军之路……越谈越是投机,越说越是兴奋。仿佛那波澜壮阔的未来,已然在眼前徐徐展开。
夜色中的荀府书房,烛火比往常亮了许多。
荀彧、荀衍、荀谌三人静坐堂中,家主荀绲(荀彧之父)端坐主位,指尖轻叩案几。这个寻常的夏夜,将决定颍川荀氏未来五十年的命运。
文若,你当真决定了?荀绲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父亲,诸位叔父,荀彧起身长揖,彧观察刘世荣三年有余。此人十四岁阵斩张角时,彧以为只是勇将;见其在辽西设医院、兴学堂,方知有仁心;观其重用寒门、改良农具,乃明其魄力。
他取出一卷文书:这是三月前辽西送来的《垦荒令》副本。其中规定,新垦田地前三年免赋,借粮种、贷耕牛。这般手笔,岂是寻常边将所能为?
荀衍沉吟道:但刘虞与公孙瓒不睦,幽州...
正因如此!荀彧目光灼灼,若幽州铁板一块,我荀氏如何能占据从龙首功?刘世荣要破局,就必须倚重我等。此番他南下,清河崔氏已决定由崔琰亲率十名子弟赴辽西。
一直沉默的荀谌忽然开口:今日宴席间,我见那张璇举止有度,但眉宇间隐有英气。打听方知,此女竟是张角之女。
满堂寂静中,荀彧却轻笑:此事恰恰证明刘世荣之能。张角之女、太平道核心、百战亲卫,这般人物他敢用、能用,且用得妥帖。这等胸襟气度...
他取出一封密信:这是今晨收到的洛阳消息。陛下近日咳血不止,何进与十常侍已在暗中调动兵马。大变在即,我荀氏若再观望...
荀绲忽然抬手打断:公达(荀攸)在长安来信,说董卓近日大肆收购粮草,其心叵测。
烛火噼啪作响,窗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
三足鼎立。荀衍突然道,袁本初在渤海广纳名士,曹孟德在兖州招兵买马,如今再加上辽西刘世荣。我荀氏...
不是三足,荀彧斩钉截铁,袁绍好谋无断,曹操手段酷烈,唯刘世荣兼具宗室大义与枭雄手腕。更重要的是——他环视众人,他年轻。今年方才十六。
这句话让所有人悚然动容。
荀绲缓缓起身,从暗格中取出一枚青铜虎符:既如此,我荀氏当效吕不韦奇货可居之策。文若八月北上,带二十名荀氏子弟,三十卷典籍。友若留在洛阳周旋,公则(荀衍)统筹族中资源。
他将虎符放在荀彧手中:自今日起,颍川荀氏与辽刘世荣荣辱与共。但要记住——老人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公达留在长安,文若北上辽西,友若坐镇洛阳。无论将来风云如何变幻,荀氏血脉不绝。
更鼓声穿过重重院落,荀彧握紧手中虎符。这个夜晚,千年世家的命运悄然转向,历史的车轮在颍川的书斋里被轻轻推动了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