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头,象征着王朝威严的黄龙旗残破不堪,在阵阵腥风中被卷成了麻花状,无力地悬挂在旗杆上。护城河中的锦鲤翻着肚皮,漂浮在水面上。
二十里外,一片黑云压向这座城市。滚滚尘烟之中,隐约传来一阵婴儿啼哭般的兽嚎。
“又来了!”城楼上的哨兵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大腿流淌而下,浸湿了箭垛。
三里外的枯树林中,窜出了十几头高达丈许的怪物。身形巨大,形似巨蜥,长着一张人脸,鳞片缝隙中不断渗出黑色的血液。用爪子刨地时,竟能将磨盘大小的青石掀上半空。
城内的元正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间乱作一团。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尖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卖炊饼的老汉把蒸笼扣在头顶,想要保护自己,却不想那长舌闪电般掠过,将他卷上了高高的飞檐。长舌的主人,是头长着蜥蜴头颅的怪物,它的齿缝间还挂着半截藕荷色的裙裾,是晨间在王家当铺兑银镯的刘寡妇穿的。
“武圣血脉到——”
伴随着这声高呼,临时设置的皇宫偏殿的青铜门发出一声巨响,缓缓敞开。
门轴转动的声音格外刺耳。青铜烛台上的灯火也随着门的开启剧烈地摇曳起来,烛火在风中跳跃。
陈家瑞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他身着一袭玄色箭袖,上面沾满了碎肉和血迹,他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斗。麒麟腰带已经残破不堪,挂着半截断爪,断爪上还残留着些许毛发和血迹。
陈家瑞每走一步,都会在金砖上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殿角蜷缩着的宫娥们骚动起来,她们看着这个传闻中在酒肆与伶人厮混的浪荡子,如今周身缠绕的煞气吓死个人。
瑞卿……珠帘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玉簪坠地的清脆声响。
大夏皇后攥着裂帛的袖口,九凤冠上的垂珠遮住了她的眼睛,却无法掩盖住她眼底的血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三日前你说那异兽怕水,可今晨它们竟然游过了钱塘江,速度比水鬼还要利索!
八棱鎏金窗突然发出一声巨响,炸裂开来。半截肠子像一条死蛇一样被甩在屏风上,溅起一片猩红的血迹。
新任命的兵部尚书王焕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浑身一颤,他抖着那三缕鼠须,结结巴巴地说道:禀娘娘,东门的守军……守军被那畜牲当成零嘴给嚼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干呕起来,他的官袍前襟上还粘着半片指甲盖,血迹已经干涸,呈现出一种暗红色。
陈家瑞站在原地,他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他的嘴唇紧闭着,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方才城南施粥棚的惨状在眼前不断闪回,那些流民们,原本还在排队领粥,突然间就遭受了人面蜥蜴的袭击。这些人面蜥蜴有着明确的目标,专挑老弱妇孺下口。
“报——!”一声惊恐的呼喊突然传来,浑身浴血的传令兵撞进了殿门。他的身上到处都是伤口,鲜血不断地从伤口中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衫。
“西门告破!那些畜牲在啃城墙砖石!”传令兵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他举起自己那已经变成白骨的小臂,断口处赫然嵌着半枚墨绿鳞片。“它们……它们吃完活人开始吃死物!”
听到这个消息,殿内的众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炎……”
夏后突然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这位半月前还戴着翡翠护甲、高贵优雅的贵妇人,此刻用绣鞋踩住了那枚鳞片。她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的说道:“陈公子,当年武圣镇九州的圣印……可还在?”
陈公子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殿外忽然刮起了一阵阴风,吹得窗户和门帘哗哗作响。
陈家瑞腰间的圣人印变得更加滚烫,让他不禁想起了胡三娘那夜贴在他胸口的朱唇。
“在。”他面色凝重,解下腰间的青铜印,将掷在地上。“但需要生人活祭,才能驱使。”
“砰”的一声,印纽上的蟠螭突然像是活了过来一般,双眼猛地睁开,一股猩红的鲜血从其眼眶中汩汩流出。
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宫墙外却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声,是墙体坍塌的声音。众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王焕之疯一样,猛地扑向那枚印玺,口中还嘶喊着:“用死囚!用流民!”
陈家瑞飞起一脚,将他狠狠地踹翻在地。王焕之痛苦地呻吟着,无法再靠近那枚印玺半步。
青年武圣后裔缓缓地抬起了头。他的眼圈赤红,以至于夏后都被吓得倒退了三步。
“要陈氏血脉。”声音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
鎏金鹤嘴炉里插着三根断头香,袅袅青烟在殿内盘旋缭绕,扭曲成锁链的形状。
王焕之双手颤抖着,捧着那本《武圣宗谱》。每一张纸页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朱砂红圈,每个红圈都紧紧套住一个陈氏子弟的名字。
尚书站在殿中央,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似乎有些紧张。他的袖口微微露出一点,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紫癜,一直蔓延到他的指尖。
“武圣爷悟道后,曾为百姓歃血封狼关,今日,就轮到诸位了。”尚书的声音有些沙哑。
“只需三十八人……三十八滴嫡系心头血……”他的话语在空气中凝结。
“放你娘的屁!”一声怒喝打破了殿内的沉寂。陈七叔猛地踹翻了旁边的青铜灯树,火星四溅,有几点火星甚至溅到了夏后的凤袍上,瞬间在华丽的衣料上烧出几个小洞。
“我陈家为了护驾南迁,已经折损了七十六口人,现在你们竟然还要把我们当成牲口一样宰杀?”陈七叔怒目圆睁,满脸的愤怒和不甘。
他话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般,戛然而止。
殿外传来一阵瓦片碎裂的声音,众人惊愕地望去,十七八头人面蜥蜴正趴在飞檐上,它们的涎水顺着琉璃瓦流淌下来,将那坚硬的瓦片蚀出了一个个蜂窝状的孔洞。
夏后猛地伸手解开自己的发髻,满头花发如瀑布一般垂落在她的腰际。她将手中的九凤冠狠狠地砸向了圣人印,只听得一声清脆的破裂声,九凤冠瞬间四分五裂,珠翠四溅。
夏后的头发也被猛烈的撞击力掀开,露出了她那发青的头皮,上面还残留着几缕鲜血。
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绝望和悲愤:“本宫的两个侄儿……昨日在钱塘渡口……”说到这里,她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再也说不下去。
她用染血的护甲,拼命地抠进金砖的缝隙里。“被那畜牲当糖葫芦串着啃了!”她终于喊出了这句话,弯曲双膝跪向陈家人。
殿外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陈家瑞心中一紧,急忙透过菱花格窗向外望去,只见自家堂弟正被一条巨大的蜥尾卷上半空。少年的身体在空中不断挣扎,始终无法挣脱蜥尾的束缚。
陈家瑞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昨天的一幕,那时堂弟还偷偷地问他,能不能用圣人印变个戏法讨阿翠欢心。
王焕之发出一声怒吼:“列祖列宗在上!”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悲愤和绝望。
他猛地掀开北墙的帷幕,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玄铁笼。笼子里关着数十名孕妇,她们的肚皮上都浮现出墨绿的鳞纹,看上去异常诡异。
王焕之指着这些孕妇,声音沙哑地说道:“这些被妖气侵染的胎儿,就是大炎饕餮卫下一代的口粮!”他的话语如同惊雷一般,在大殿里炸响,让人不寒而栗。
“陈公子,大夏亡了不要紧,那些百姓不该死啊!”
陈家瑞的后槽牙渗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股味道让他的喉咙一阵发紧。
他不禁想起昨晚胡三娘伏在他耳畔发出的那声嗤笑:“人啊,总是喜欢把那些脏事都算在妖的头上……”
那枚放在供桌上的圣人印正嗡嗡作响,像在回应着什么。陈家瑞看见印纽上的蟠螭竟然生出了一双血色的瞳孔,正死死地盯着他。
“我来!”就在这时,陈七叔突然扯开身上的短打,露出他那古铜色的胸膛,七叔的胸膛上布满了狰狞的狼爪印。
陈七叔指着缩在殿角的陈家女眷们,大声说道:“但是,必须让那些娘们儿先走!”
陈家瑞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些女眷们都惊恐地挤在一起,最小的侄女甚至还在不停地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已经被吓得不知所措。
子夜时分,阴风呼啸着卷着碎骨,不断地拍打着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三十八具棺木整齐地排列在大殿中央,每具棺木的头部都钉着一盏长明灯,昏黄的灯光在风中摇曳,显得格外诡异。
陈家瑞默默地跪在阵眼处,看着族老们一个接一个地喝下那杯毒酒。七叔喝得最快,他仰头将毒酒一饮而尽,然后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三下,紧接着,他的身体突然像爆炸一般炸裂开来,化作一团血雾。一缕淡淡的魂光从血雾中飘出,如被磁石吸引一般,直直地飞入了那枚圣人印中。
“不够……还不够……”王焕之满脸癫狂,双眼布满血丝,他失控一样,死死揪住陈氏幼童的衣领,像要将幼童生吞活剥。
就在他即将对幼童下毒手的瞬间,一道寒光闪过,夏后的簪子如闪电般刺穿了他的手背。
王焕之发出一声惨嚎,鲜血溅满了他的衣袖。他怒不可遏地瞪着夏后,却看到她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这位皇后,苟活数月,最后自己躺进了棺木之中。
“大夏国祚……”夏后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她喝下妖,七窍中涌出鲜血,染红了她的凤袍。
“本宫也算有陈氏血脉……”夏后最后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带着一丝解脱和不甘。
圣人印突然腾空而起,印文在月光的映照下投射出万丈血芒,瞬间将整个宫殿笼罩其中。
正疯狂撕咬城墙的异兽们,遭受了重创一般,发出阵阵哀嚎。它们的鳞片在红光中片片剥落,抽离身体。
陈家瑞目睹这一切,惊恐地呕出一口鲜血。他艰难地爬向偏殿,那里还有三个孩子。
“快走!”胡三娘不知何时赶过来,连忙挥剑劈断一只兽爪,用红绫卷住女童,带着众人踉踉跄跄地逃往渡口。
陈家瑞回头望去,冲天的血光将整个宫殿淹没。那些在红光中灰飞烟灭的,究竟是异兽还是陈家人的魂魄,他已经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