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的傍晚，铅灰色的乌云像被巨手揉皱的破棉絮，死死压在城市上空，低得仿佛踮起脚尖就能摸到，连远处最高的电视塔尖都被吞进混沌的云层里，整座城市像被装进了密不透风的黑盒子。豆大的雨点裹着狂风呼啸而来，砸在科技大厦几十层楼高的玻璃幕墙上，发出 “噼啪噼啪” 的密集鼓点声，那声响沉闷又急促，像是老天爷攥着鼓槌拼命擂动，每一下都敲在人心尖上，透着说不出的不祥。玻璃上很快爬满蜿蜒的水痕，把窗外的街景晕成一片模糊的光斑，连霓虹灯的色彩都变得支离破碎。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旋转门，身上那件蓝色的外卖制服早已被暴雨浇透，紧紧贴在单薄的肩膀上，衣摆和袖口滴着水，在身后拖出一道湿痕。制服后背印着的黄色 logo 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唯有缝在袖口和下摆的反光条，在大厦大堂水晶顶灯的照射下泛着冷白的水光，像两道忽明忽暗的萤火。他摘下沉重的黑色摩托车头盔，甩了甩头上的水珠，几缕湿发黏在额角和脸颊上，护目镜的边缘还在不断往下滴水，每一滴都精准地砸在锃亮的意大利进口大理石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随即又迅速洇开，消失在冰冷的石面上。
他穿着的黑色防水靴沾满了路边的泥浆，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泥泞脚印，像是给这光洁如镜的地面添上了几道突兀的伤疤。他抱着外卖箱快步穿过大堂，与一群西装革履的白领们擦肩而过 —— 那些人穿着挺括的定制西装，领口系着精致的领带，手里拎着皮质公文包，身上散发着高级古龙水的清冽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咖啡味，优雅而体面。而他身上，除了雨水的腥气，还混杂着外卖餐盒里渗出来的饭菜味，有浓郁的酱油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油烟味，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空气中短暂交汇，又迅速分开，像两个永远不会相交的世界。
大堂里的中央空调吹着微凉的风，与门外的狂风暴雨判若两个天地。白领们三三两两地聊着天，声音轻柔而礼貌，偶尔有人瞥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在意这些，只是埋头盯着手机上的订单地址，脚步匆匆地走向电梯口，防水靴踩在大理石上，发出 “哒哒” 的声响，在空旷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裹了裹湿透的外套，抱着外卖箱走了进去，身后的旋转门还在不断转动，把更多的风雨和凉意卷进这座温暖而精致的大厦。
“先生，您的外卖不能带进办公区。” 保安伸出手臂，拦住了他快步前进的身影。那身深灰色的保安制服熨烫得笔挺，与他湿透的外卖服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停下脚步，腾出一只手抹了把护目镜上凝结的水珠，声音被头盔闷得有些含糊：“这是 23 楼锐创科技的加班餐，” 他晃了晃手里的外卖箱，“订单上写着要送到会议室，员工还在等着呢。”
保安皱着眉，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 从滴水的头盔到沾满泥浆的靴子，再到制服上隐约可见的油渍，眼神里的不信任毫不掩饰：“按大厦规定，外来送餐只能放在前台，让客户自己来取。”
他没再争辩，低头摸索出手机，屏幕上的订单地址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黑色的墨迹晕成了一团。他正眯着眼费力辨认 “2308 会议室” 这几个字，突然听到身前传来一声急促的吸气。
抬头时，正撞见前台姑娘圆睁的双眼，那眼神像是见了活化石一般，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她手里握着的金属包边签字板 “啪嗒” 一声掉在亚克力前台面上，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大堂里炸开，吓得旁边正在整理文件的实习生手一抖，文件夹散落一地。
前台姑娘完全没理会掉在桌上的签字板，也没在意实习生慌乱的捡拾动作，只是指着他，嘴唇哆嗦着：“天、天啊！您…… 您是不是 2001 年《天才少年》节目里，那个 12 秒还原三阶魔方的冠军方启明啊？” 她的声音越说越激动，音量不自觉地拔高，“我记得您当年穿红色连帽卫衣，头发有点卷，笑起来左边有个梨涡，真的是一模一样啊！”
他愣了足足三秒，才缓缓摘下头盔，露出被雨水打湿的额头和略显疲惫的脸。嘴角扯出一个干涩的苦笑：“都过去二十年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
“真的是您！” 前台姑娘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我弟弟现在学魔方就是因为您！他卧室墙上还贴着您当年的海报，说要超过您的记录呢！您知道吗，那期节目我们家电视都快播烂了，重播了至少三十多次！”
就在这时，一个冷峻的声音从电梯口方向传来，像冰锥刺破了大堂里的热闹：“小林，现在是工作时间。”
前台姑娘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脸上的激动像是被瞬间冻结的潮水，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慌张。她僵硬地转过身，头埋得低低的，连呼吸都放轻了。他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灰色定制西装的男人正缓步走来，身姿挺拔如松，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仿佛整个大堂的气场都被他吸了过去。
男人走到前台旁，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缩着脖子的前台，最后落在了他身上。那是一双极具穿透力的眼睛，冰冷得像寒冬的湖面，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只是淡淡一瞥，就让他莫名地攥紧了外卖箱的提手。男人的西装领口别着一枚铂金领针，上面刻着精致的 “J” 字缩写，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与他制服袖口那圈磨得起毛的反光条，构成了一场无声的较量。
“季总……” 前台姑娘的声音细若蚊蚋。
被称作季总的男人却没理会她，只是盯着他的脸，瞳孔忽然微微收缩。他猛地摘下眼镜，用丝质手帕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后又凑近了两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方启明？”
头盔还拎在手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二十年前那个在后台因为输掉比赛而红了眼眶的少年，如今竟成了西装革履、气场逼人的 “季总”。而自己，却穿着湿透的外卖服，手里拎着别人的加班餐，站在这座象征着成功的大厦里，像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好久不见，亚军。”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岁月磨出的粗糙。
季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铁青得像窗外的乌云，但不过两秒，又换上了商场上惯有的商务式微笑，只是那笑意没达眼底：“真是…… 意料之外的重逢。” 他转向前台，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峻，“给这位…… 送餐员准备条干毛巾，再泡杯热姜茶，算在我的招待费里。”
“不必了。” 他攥紧了外卖袋的绳结，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23 楼的餐再耽误就凉了，他们还等着加班。”
他转身按下电梯，金属门缓缓打开时，发出 “叮” 的一声轻响，像是时光的叹息。电梯内壁的不锈钢镜面映出他的身影 —— 湿透的制服、沾着泥浆的靴子，还有头盔下隐约露出的几缕灰白鬓角。那抹白在灯光下格外刺眼，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二十年的沧桑。
电梯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质香调香水味，和季文渊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这熟悉的味道瞬间将他的思绪拉回了二十年前的节目后台休息室，那时的季文渊还是个梳着寸头的少年，输掉比赛后躲在洗手间里偷偷抹眼泪，他进去递了张纸巾，两人还约着以后再比一场。
而现在，电梯门打开，走廊尽头的展示墙上挂着一排水晶相框，最中间那张 “年度优秀员工” 合影里，季文渊梳着一丝不苟的油头，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正对着镜头微笑。隔着二十年的时光，照片里的人仿佛正与他四目相对，昔日的对手，如今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走廊尽头的水晶相框里，季文渊的笑容依旧意气风发，油亮的发丝、笔挺的西装，每一处都透着成功人士的体面。他盯着照片，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二十年前的画面：少年季文渊蹲在后台走廊，手里攥着拧乱的魔方，眼眶红得像兔子；两人挤在小吃摊前分食一碗炒面，汤汁溅到校服上还笑得前仰后合；比赛结束那晚，他们躺在天台上数星星，约定将来要一起搞出能改变世界的发明…… 那些欢笑与泪水交织的日子，像老电影一样在脑海里轮转，最后都定格在季文渊后来突然退学、断了所有联系的那个雨天。
“所以，” 冰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天才少年沦落到送外卖了？”
他猛地回过神，转身时，头盔的系带不小心扫过外卖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直视着季文渊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旧友重逢的温情，只有居高临下的审视。“至少我挣的每一分钱都干净，”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比某些靠抄袭别人算法上位的人强。”
季文渊脸上的商务微笑瞬间僵住，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公文包的把手，指节泛白，连领口那枚精致的铂金领针都仿佛跟着紧绷起来。周围路过的几个白领察觉到气氛不对，纷纷放慢脚步，又在季文渊冰冷的眼神扫过后，匆匆低下头快步离开。
就在这时，电梯 “叮” 的一声轻响，到达 23 楼的提示音打破了僵局。电梯门缓缓打开，迎面而来的是锐创科技醒目的 logo—— 银色的抽象线条缠绕成科技感十足的图案，在走廊顶灯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他的心脏猛地一缩，那图案分明是他大学时在笔记本上画的智能交互系统草图的变种！当年他把那本写满构思的笔记本借给季文渊参考，没多久就被对方以 “不慎遗失” 为由搪塞过去，如今竟成了锐创科技的标志，堂而皇之地挂在这栋大厦的走廊里。
“方先生！” 一个穿着白色实验服的年轻人突然从走廊拐角冲过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脸上还沾着点淡淡的墨痕。他一把接过外卖箱，语气里满是感激：“太感谢了，我们团队改代码改到后半夜，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打开外卖箱，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的脸，突然顿住，眼睛越睁越大，“等等，您是不是上周在量子计算论坛上，解答‘多体纠缠态模拟’问题的那个‘启明’？我当时还留言请教您，您回复的思路太绝了，帮我们解决了大麻烦！”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偶尔在论坛上的随手回复还会被人认出来，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只是碰巧懂一点。”
“何止是懂一点啊！” 年轻人激动地挥了挥手，“您那套算法优化方案，我们实验室正在尝试落地呢！”
季文渊的脸色在一旁变得越来越难看，他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按住即将关闭的电梯门，金属门发出 “咔哒” 一声轻微的抵触声。他看着他，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启明，我们该谈谈。”
走廊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实验服年轻人看看季文渊，又看看他，似乎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氛，识趣地抱着外卖箱往后退了退：“那、那你们先聊，我把餐送进去了。” 说完便快步走进了锐创科技的玻璃门。
电梯门还开着，里面的木质香调香水味与走廊里的咖啡香混杂在一起，像极了他们如今纠缠不清的处境。他看着季文渊，对方的眼神里藏着复杂的情绪 —— 有不甘，有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知道，这场迟到了二十年的谈话，终于还是躲不掉了。
窗外的雨声骤然变急，像是有人突然加快了鼓点的节奏，“噼里啪啦” 地密集敲打着科技大厦的玻璃幕墙。那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沉，仿佛要将这层冰冷的玻璃敲碎，将整座大厦卷入风雨的漩涡之中。他站在 23 楼走廊的落地窗前，微微侧身，头盔被随意地放在旁边的消防栓箱上，湿漉漉的外套还在滴着水，在光洁的地板上积起一小滩水渍。玻璃上布满了蜿蜒的水痕，将窗外的城市景象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 远处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散成一团团彩色的光斑，马路上的车灯连成流动的光带，偶尔有车辆驶过积水的路面，溅起高高的水花，转瞬又被雨水淹没。
他凝视着这片朦胧的雨景，眼神有些放空，思绪却像被这骤雨牵引着，一下子飘回了二十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是 2001 年的夏天，《天才少年》魔方挑战赛的总决赛现场设在市体育馆。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在舞台上，将红色的地毯照得发亮。他穿着母亲特意为他买的红色连帽卫衣，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陪伴他无数个日夜的三阶魔方，指腹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将魔方的塑料外壳浸湿了一小块。当主持人念出 “冠军 —— 方启明，还原时间 12 秒 08” 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和掌声，他才如梦初醒般地走上领奖台。
领奖台是阶梯式的，他站在最高的那一级，金色的奖牌挂在脖子上，冰凉的触感却让他浑身发热。他微微低头，目光越过沸腾的人群，落在了离他仅有 30 厘米远的另一级领奖台上 —— 季文渊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银色奖牌，低着头，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那时的季文渊比他矮半个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校服的衣角。那 30 厘米的高度差，在当时的他看来，不过是一场比赛的胜负之分，是少年间微不足道的差距。他甚至还想着，等下台后要拍一拍季文渊的肩膀，告诉他下次再比一场。
“喂，方启明，你别得意太早！” 就在他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季文渊突然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透着倔强，“下次我一定能超过你！”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露出左边脸颊的梨涡：“好啊，我等着。不过你可得加把劲，我可不会原地踏步。”
季文渊咬了咬嘴唇，没再说话，只是用力攥紧了手里的银牌。那时的他们都以为，未来的日子里，他们会像这样一次次站在同一个舞台上，为了各自的目标奋力拼搏，而那 30 厘米的领奖台高度差，不过是成长路上的一个小小注脚。
可谁能想到，时光荏苒，二十年后的今天，当他再次想起那个场景时，却发现那 30 厘米的差距，早已变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社会鸿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满雨水和污渍的外卖制服，又想起刚才季文渊那身剪裁精致的定制西装，想起他领口那枚闪着冷光的铂金领针，想起他金丝眼镜后那双冰冷而锐利的眼睛 —— 那里面没有了当年的青涩与倔强，只剩下商场上的圆滑与疏离。
“呵。” 他轻轻发出一声自嘲的笑，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玻璃窗，触到了一片冰凉的水痕。当年那个站在最高领奖台上的天才少年，如今却成了一个穿梭在风雨中送餐的外卖员；而当年那个站在次一级领奖台上的亚军，却摇身一变成了科技公司的高管，住进了他曾经梦想中的大厦，穿着他从未敢奢望的昂贵西装。命运真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启明，你在这儿愣着干什么？” 季文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他的思绪。他转过身，看到季文渊正站在不远处，公文包被他放在身侧的矮柜上，双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吗？我们该谈谈。”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窗外的雨幕上，语气平淡：“没什么好谈的。我只是个送餐员，和季总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没什么共同话题。”
“就因为我现在的身份？” 季文渊往前走了两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方启明，我们当年是什么关系？是一起在出租屋里啃面包、熬夜练魔方的朋友，是约定要一起搞发明、改变世界的伙伴！你就这么在意现在的身份差距？”
“伙伴？” 他猛地转过身，眼神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季文渊，你还好意思提‘伙伴’这两个字？当年我把写满智能交互系统构思的笔记本借给你参考，你转头就告诉我‘不慎遗失’，可现在锐创科技的 logo 是什么？那是我笔记本里最核心的设计草图！你敢说这不是你抄的？”
季文渊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却又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当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这里面有误会。”
“误会？” 他冷笑一声，指着走廊墙上锐创科技的 logo，“什么误会能让我的设计变成你的东西？什么误会能让你拿着我的心血去创业、去赚钱，而我却因为丢了笔记本里的核心构思，连大学的毕业设计都差点做不出来？季文渊，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这些年你过得光鲜亮丽，难道就没有一刻觉得愧疚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着。走廊里偶尔有锐创科技的员工经过，听到他们的争吵声，都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又在季文渊投来的冰冷目光中，匆匆低下头快步走开。
季文渊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难看至极。他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启明，能不能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我们坐下来慢慢说？当年的事情很复杂，我需要时间向你解释。”
他看着季文渊的眼睛，那里面有愧疚，有急切，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的心头动了一下，二十年前那些一起度过的日子突然涌上心头 —— 两人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练魔方，手指练到发酸就互相按摩；季文渊家里条件不好，经常吃不饱饭，他就把母亲给他带的便当分一半给他；比赛前的夜晚，两人躺在天台上数星星，约定将来要一起创办一家属于自己的科技公司，用技术改变人们的生活…… 那些日子里的欢笑和温暖，是他后来无论经历多少苦难都无法忘记的。
“好吧。” 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我没多少时间，下午还有好多订单要送。”
季文渊的脸上瞬间露出一丝松了口气的表情，他抬手看了看手表：“楼下有家咖啡馆，环境很安静，我们去那里说。我让助理帮你跟外卖平台说一声，晚一个小时上线没关系。”
他没有拒绝，弯腰拿起头盔，跟在季文渊身后往电梯口走去。电梯下行的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只有电梯运行的 “嗡嗡” 声和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他看着电梯镜面里映出的自己和季文渊 —— 一个穿着湿透的外卖服，头发凌乱，面带疲惫；一个穿着精致的西装，发型一丝不苟，神情严肃。这鲜明的对比像一根针，轻轻刺着他的心。
走出科技大厦，外面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猛烈了。季文渊撑开一把黑色的大伞，走到他身边，将伞的大部分都倾向他这边：“小心点，雨太大了。”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不用，我自己有伞。” 说着，他从外卖箱侧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伞，伞面有些陈旧，边缘甚至有些磨损，但还能正常使用。他撑开伞，走进雨幕中，季文渊沉默地跟在他身边，两人并肩朝着不远处的咖啡馆走去。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 “哒哒” 的声响，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们的裤脚，却没有人在意。
咖啡馆里很安静，舒缓的钢琴曲在空气中流淌，暖黄色的灯光驱散了外面的寒意。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很快走了过来，季文渊熟练地点了两杯热美式，又特意跟服务员说：“再给这位先生来一份提拉米苏，谢谢。”
“不用麻烦了。” 他开口说道。
“没关系，就当是我为刚才的失礼道歉。” 季文渊看着他，眼神诚恳。
服务员离开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他看着窗外的雨幕，咖啡馆的玻璃不如科技大厦的那般明亮，雨痕更加模糊，将外面的世界隔成了另一个遥远的空间。季文渊则低头搅拌着面前的咖啡，银色的勺子在黑色的咖啡里划出一圈圈涟漪。
“当年…… 我并没有故意弄丢你的笔记本。” 过了足足十分钟，季文渊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那天我借了你的笔记本后，本来想晚上带回家仔细看，结果在放学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小混混，他们抢了我的书包，里面除了你的笔记本，还有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和课本。我追了他们很久，最后还是没追上，等我哭着跑回家告诉父母时，他们只是骂我没用，根本没心思管那本笔记本。”
他抬起头，看着季文渊，眼神里带着怀疑：“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要说是不慎遗失？”
“我不敢。” 季文渊的声音更低了，“你当时是冠军，所有人都捧着你，我只是个亚军，本来就觉得比你矮一截。我怕告诉你真相后，你会觉得我没用，会嘲笑我，会不再理我。而且…… 我后来在废品站里找到了你的笔记本，只是那时候笔记本已经被雨淋得面目全非，里面的字迹和草图都模糊不清了。”
“废品站？” 他皱起眉头，“你为什么会去废品站找？”
“因为我看到那几个小混混把我的书包扔进了废品站的垃圾桶里。” 季文渊的眼眶有些发红，“我整整找了三天，才在一堆垃圾里翻到你的笔记本。我把它带回家，试着用吹风机吹干，用铅笔描那些模糊的草图，可大部分都已经看不清了。我不敢告诉你这件事，只能谎称笔记本丢了，我以为这样你最多只是生气几天，可没想到……”
“可没想到后来你却用了我笔记本里的设计？” 他打断季文渊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
季文渊猛地抬起头，眼神急切：“不是你想的那样！锐创科技的 logo 确实参考了你当年的草图，但那只是因为我对那本笔记本的印象太深了。当年我翻到笔记本的时候，虽然大部分内容都模糊了，但那个智能交互系统的核心构思我却记住了大概。后来我上大学学了计算机专业，就想着把这个构思完善一下，可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怕你觉得我是在偷你的想法。”
“所以你就一直瞒着我，直到今天？” 他的声音里带着失望，“季文渊，你知道我因为丢了那本笔记本，后来经历了什么吗？大学毕业设计我差点没能通过，因为没有核心构思，我投了几十家科技公司的简历都石沉大海。我父母身体不好，家里需要钱，我没办法，只能放弃考研，放弃我喜欢的计算机专业，去做那些不需要学历、不需要技术的体力活。我送过快递，搬过砖，在工地里扛过钢筋，直到去年，我才找了份外卖员的工作，因为时间相对自由，还能偶尔在网上看一些计算机方面的资料。”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季文渊却能听出其中的辛酸与无奈。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鬓角已经有了灰白的痕迹，眼角的皱纹也清晰可见，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得喘不过气。
“对不起，启明，真的对不起。” 季文渊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不知道你经历了这么多，如果我早知道……”
“没有如果。” 他打断他，“都已经过去了。”
就在这时，服务员端着提拉米苏和热美式走了过来，将东西放在他们面前，打破了这沉重的氛围。季文渊沉默地推过提拉米苏：“尝尝吧，这家的提拉米苏很好吃。”
他没有动，只是端起面前的热美式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像极了他这些年的生活。
“对了，刚才那个穿实验服的年轻人说，你在量子计算论坛上解答了‘多体纠缠态模拟’的问题？” 季文渊突然转移了话题，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
提到这个，他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光彩：“只是兴趣而已，平时送外卖之余，会在网上看一些量子计算方面的资料，看到有人提问，就随手回复了。”
“随手回复就能给出可行的算法优化方案？” 季文渊笑了笑，“启明，你还是当年那个天才，你的天赋从来没有消失过。”
他愣了一下，这句话像一道暖流，轻轻淌过他冰冷的心底。太久没有人这样夸过他了，久到他自己都快要忘记，自己曾经也是别人口中的 “天才少年”。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避开季文渊的目光，看向窗外。
“不，这不是过去的事。” 季文渊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启明，我知道我当年的做法伤害了你，我也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法弥补。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我们锐创科技正在组建一个量子计算研发团队，主攻多体纠缠态模拟方向，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
他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让我加入锐创科技？我只是个外卖员，没有大学毕业证，没有研发经验……”
“那些都不重要。” 季文渊打断他，“我看重的是你的天赋和对量子计算的理解。刚才那个年轻人是我们研发部的核心成员，他说你的算法优化方案比我们团队目前的方案更高效、更可行。只要你愿意加入，我可以给你提供最好的研发设备和团队支持，薪资待遇方面也绝对不会亏待你。”
他看着季文渊的眼睛，那里面满是真诚和期待。他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放弃过对计算机和量子计算的热爱，哪怕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也会挤出时间学习。加入锐创科技，意味着他可以重新拾起自己的梦想，从事自己真正热爱的工作。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想到那些曾经的委屈，他又有些犹豫。
“我需要时间考虑。” 他最终说道。
“好，我给你时间。” 季文渊点了点头，“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和微信，你想清楚了随时联系我。”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烫金名片，递给方启明。
方启明接过名片，指尖触到冰凉的卡纸，上面印着 “锐创科技 cEo 季文渊” 的字样，字体精致而醒目。他捏着这张名片，心里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着 “外卖平台” 的字样。他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平台客服的声音：“您好，方师傅，您有一笔新的订单，麻烦您尽快接单处理。”
他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和季文渊聊了一个多小时了。“好的，我马上处理。” 他挂了电话，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 季文渊也跟着站起来，“我送你回去取车吧，雨太大了。”
他没有拒绝。两人再次走进雨幕，并肩朝着科技大厦的停车场走去。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气氛却比来时轻松了许多。
取了摩托车后，他戴上头盔，正准备发动车子，季文渊突然开口说道：“启明，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过去的事情，放弃自己的梦想。”
他回头看了看季文渊，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发动摩托车冲进了雨幕中。
回到外卖站点，他把摩托车停好，脱下湿透的外套，坐在站点的长椅上休息。他拿出季文渊的名片，反复看着上面的名字，又想起了刚才在锐创科技走廊里看到的 “算法攻坚组” 外卖单。“算法攻坚组”，这个名字像一束光，照亮了他灰暗的生活。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有些释然，有些激动。
他打开手机，找到刚才那个穿实验服年轻人的联系方式 —— 刚才年轻人接过外卖时，特意加了他的微信，说以后有量子计算方面的问题还要向他请教。他给年轻人发了一条消息：“你好，关于你们团队的算法优化方案，我还有一些新的想法，不知道什么时候方便交流一下？”
很快，年轻人就回复了消息：“方先生！太巧了！我们正好在开会讨论你的方案。
季总，他摘下头盔，露出满头的白发，你们公司最近在研发的神经网络...是不是卡在反向传播算法上了？
季文渊的瞳孔剧烈收缩。而那个年轻程序员已经惊呼出声：您怎么知道？！我们...
告诉你们cto，他把湿透的头盔夹在腋下，当年我能用12秒复原魔方，现在也能用12行代码解决他的难题——当然，得按咨询师时薪收费。
电梯门缓缓合拢，金属边缘在走廊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一道正在闭合的时光裂缝。“叮” 的一声轻响短促而沉闷，像是给这场仓促的重逢画上了一个未完待续的句号。他本已转过身，准备按下 23 楼的按钮，目光却鬼使神差地飘向了正在收窄的门缝 —— 季文渊的身影被挤压成一道细长的剪影，西装的肩线依旧挺拔，金丝眼镜反射着细碎的光，可就在那门缝即将彻底闭合的刹那，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对方脸上的表情。
那不是商场上惯有的从容微笑，也不是刚才对峙时的冰冷锐利，而是一种近乎狰狞的不甘。眉头死死拧在一起，眼角的纹路因为用力而变得深刻，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连下颌线都绷得发紧 —— 这副模样，与二十年前市体育馆后台的季文渊几乎重叠。那时的少年也是这样，攥着银牌蹲在墙角，刘海遮住的眼睛里翻涌着不甘，手指因为用力掐着魔方，指节泛出青白。此刻的季文渊，褪去了 cEo 的光环，在电梯门闭合的最后一秒，暴露了藏在精致面具下的、最原始的少年心气。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电梯已经开始上行，轻微的失重感让他晃了一下。刚才那一闪而过的不甘，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怼。他一直以为，季文渊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被商场的浮华腐蚀了初心，可那瞬间的表情却告诉他，有些东西，或许从未改变。
电梯里的镜面映出他的脸，头盔还拎在手里，护目镜上残留的水珠折射着灯光，让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模糊。他抬手抹了抹护目镜，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忽然想起刚才在咖啡馆里，季文渊说起在废品站翻找笔记本时，眼眶泛红的模样。那时他只当是鳄鱼的眼泪，可此刻再回想，那泛红的眼眶里，或许真的藏着愧疚，藏着遗憾，还有这门缝里泄露出的、未曾熄灭的不甘。
“叮 ——” 电梯到达 23 楼，门再次打开，外面的走廊静悄悄的，只有远处办公室传来隐约的键盘敲击声。他走出电梯，撑开那把边缘磨损的折叠伞，重新走进雨幕中。雨势已经小了一些，不再是刚才的倾盆而下，而是变成了细密的雨丝，像无数根透明的银线，交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大网，将整座城市笼罩其中。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连风都带着湿漉漉的凉意，吹得他额前的湿发贴在皮肤上。
他戴上头盔，护目镜瞬间蒙上一层水雾。他抬手擦拭干净，发动摩托车，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一圈圈涟漪。雨滴不断打在头盔的护目镜上，“哒哒” 的声响像是在耳边轻语，每一滴都溅起晶莹的水珠，然后顺着光滑的镜面缓缓滑落，在镜片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以往送外卖时，他最厌烦这样的雨天 —— 护目镜上的水珠会模糊视线，路面湿滑容易摔倒，制服永远干不了。可今天，他却盯着护目镜上滑落的水珠出了神。这些水珠似乎和往常不一样了，不再是单纯的冰冷雨水，而是混合了某种温热的液体。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护目镜上的水珠，指尖传来的触感带着一丝微妙的温度。
是汗水吗？刚才和季文渊争吵时，他确实有些激动，后背渗出了汗，哪怕被雨水打湿，也该有残留的余温。是泪水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干干的，没有泪痕。可那股温热的触感又如此真实，仿佛是从护目镜的另一面渗透过来的 —— 是季文渊的眼泪吗？刚才在咖啡馆里，他隐约看到季文渊的眼角有些湿润，只是那时他不愿相信。又或者，这只是他的错觉，是心底积压的情绪让他对雨水产生了异样的感知？
他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念头，可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电梯门缝里的那一幕。季文渊的不甘，到底是不甘当年的失败，还是不甘如今的重逢？是不甘自己当年的懦弱，还是不甘他如今的落魄？这些问题像缠绕的藤蔓，紧紧缠住了他的思绪。
摩托车驶过一座天桥，桥下的河水因为雨水而变得浑浊，湍急地流淌着。他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落叶，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夏天，他和季文渊在河边比赛打水漂。季文渊总是输，却不肯认输，一遍又一遍地捡起石子，直到手指被磨得发红。那时的不甘，是少年人纯粹的好胜心；而如今的不甘，却掺杂了太多岁月的沉重与无奈。
雨丝还在不断落在护目镜上，水珠滑落的轨迹越来越清晰。他忽然觉得，这些水珠或许什么都不是，既不是汗水，也不是泪水，而是时光留下的痕迹 —— 是二十年前领奖台上的那 30 厘米差距，是出租屋里昏黄的灯光，是废品站里湿透的笔记本，是这些年各自走过的坎坷与泥泞。它们混合在一起，凝结在护目镜上，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初心，也看清了季文渊藏在西装下的少年模样。
他拧动车把，摩托车加快了速度，冲破雨幕向前驶去。护目镜上的水珠被风吹得向后滑落，视野越来越清晰。远处的霓虹灯在雨雾中闪烁，像是黑暗中点亮的希望。他知道，无论季文渊的不甘是什么，无论自己最终是否会接受那份邀请，他都不能再被过去的阴影束缚。那些被雨水混合的时光痕迹，不是负担，而是提醒 —— 提醒他不要忘记曾经的热爱，不要放弃心中的梦想。
雨水还在继续下着，可他却不再觉得寒冷。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比雨水更温热，比时光更坚韧，就像季文渊那一闪而过的不甘，就像他自己从未熄灭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