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还施水阁前栽了棵新苗。
他如今极少动武,每日晨起浇花、午间歇茶、黄昏教孙辈认字。慕辰的儿子叫慕容和,五岁,总爱趴在祖父膝上问:“爷爷年轻时真的会飞吗?”
“不会飞。”慕容复用竹枝在地上画燕子,“但能跳很高。”
孩子便张开双臂在院里跑,想象自己是只燕子。慕星的女儿段思茶更文静,坐在廊下学刺绣,针脚还稚嫩,但已能绣出像模像样的茶花苞。
这一年中秋,燕子坞格外热闹。慕辰带着耶律燕和三个孩子从草原归来,最小的那个还在襁褓中,取名慕容平。慕安也结束了游历,身边竟跟着个眉眼灵动的苗女,叫阿萝,说是大理段氏旁支的姑娘。
“爹,娘。”慕安牵过阿萝的手,“我们想成亲。”
王语嫣细细打量姑娘,见她腕间戴串银铃,铃上刻的却是茶花纹:“好孩子,家在哪里?”
“洱海边。”阿萝声音清脆,“家里种茶采药,我从小识得百草。安哥说,燕子坞的茶花天下无双,我想来学怎么种。”
满堂笑声中,慕容复看向幼子。慕安已褪去少年稚气,眉目间多了风霜,但眼神依旧清澈。腰间那面裂痕小镜换成了一枚玉佩,玉上天然纹路恰似星月交缠。
“你自己选的,便是好的。”他只说了这句。
当夜月圆,一家人坐在院里分月饼。苏慕星吹起新谱的曲子,箫声温润如月光流淌。慕辰忽然道:“爹,草原学堂如今有学生三百余人,契丹汉人各半。上月辽国南院大王亲临,说要拨银钱扩建。”
“好事。”慕容复颔首,“只是你需记得——学堂是学堂,莫掺和朝政。”
“孩儿明白。”
慕安说起游历见闻:在昆仑山巅见过一夜白头的剑客,在南海孤岛遇过终身不嫁的守灯女,在汴京桥下听过说书人讲“北乔峰南慕容”的旧事...“那说书人讲得夸张,说爹爹当年少室山一战,剑气惊走了满山飞鸟。”少年笑,“我听着,倒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慕容复也笑。确实是别人的故事了。那个执剑四顾、满心复国的慕容复,遥远得像前世的梦。
夜深人散,他独自留在院里。月光如水,茶花影在地上摇曳如墨绘。忽然听见极轻的脚步声——是萧峰。
“萧兄还没歇息?”
“睡不着。”萧峰在他身旁坐下,递过酒囊,“尝尝,草原新酿的马奶酒。”
酒味醇厚,带着青草香。两人对饮片刻,萧峰忽然道:“慕容兄,我打算回雁门关长住。”
“哦?”
“这些年走南闯北,累了。”萧峰望向北方,“想在关外结个草庐,平日教附近孩子习武强身,闲时打猎牧马...像父亲当年那样。”
慕容复明白,这是萧峰对父亲的纪念,也是对自己的交代。他举囊:“那就祝萧兄如愿。”
酒尽时,东方既白。
十月,慕容复做了个决定——将明月书院正式交给苏慕星打理。
“先生...”苏慕星想推辞。
“你比我合适。”慕容复将书院印信放在他手中,“我这一生,前半段为虚妄奔波,后半段为弥补而活。如今虚妄已破,弥补已尽,该真正为自己活几天了。”
他说的“活几天”,其实是带着王语嫣游江南。两人乘一叶扁舟,从太湖出发,沿运河缓缓南下。不赶路,不赴约,兴起时泊岸赏花,兴尽时枕水而眠。
在西湖,他们遇见个画师。画师正对雷峰塔写生,画到一半搁笔叹息:“总是画不像。”
慕容复看了一眼:“塔是塔,影是影,何必强求像。”
画师怔了怔,忽然大笑:“说得是!”竟将半成品揉碎抛入湖中,重新铺纸,这次画的却是湖心一对白鹭。
在扬州,他们宿在一家老客栈。掌柜是位白发老妪,夜里端来桂花糕,说是故乡味道。闲谈间才知,老妪年轻时是星月神教弟子,李秋水叛教后,她心灰意冷隐居于此。
“当年教主常说,镜中看花,终是虚妄。”老妪望着窗外明月,“如今想来,镜是虚妄,花却是真的。就如我这一生,教派是虚妄,这桂花糕的甜...却是真的。”
慕容复与王语嫣相视一笑。
船过苏州时,他们特意绕道曼陀山庄。旧地重游,茶花依旧,只是楼阁多了岁月痕迹。王语嫣在母亲旧居前静立良久,最后只摘了片茶花叶夹在书里。
“母亲若在,会喜欢现在的日子。”她轻声道。
“会的。”
腊月回到燕子坞时,慕安与阿萝的婚事已筹备妥当。新人穿的不是大红吉服,是青衫白裙,腕间银铃与茶花相映成趣。行礼时,苏慕星奏《凤求凰》,慕辰的女儿慕容雅以童声唱祝词,稚嫩嗓音在冬日的暖阳里格外清亮。
礼成后,慕安携新妇跪拜父母。慕容复扶起他们,将一对玉镯戴在阿萝腕上——那是李青萝的遗物,镯内刻着“平安喜乐”四字。
“好好过日子。”他只说了这句。
年后开春,慕容复在院里晒太阳时,忽然看见慕和在追蝴蝶。孩子跑得急,摔了一跤,不哭,爬起来继续追。那一刻阳光正好,茶花影落在孩子身上,明明灭灭。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春日,父亲慕容博握着他的手在雪地上画舆图。那时他觉得那舆图很大,大得装得下整个天下。
如今看来,天下很大,但人需要的不过方寸之地——能种茶花,能容所爱,能看儿孙追逐蝴蝶。
他闭上眼,茶香萦绕。
恍惚间,似有声音在耳边轻笑:“茶花开得可好?”
他答:“好。”
再无他言。
远处,慕雅在唤祖父去看她新绣的帕子。帕上一朵茶花,针脚歪斜,却生机勃勃。
慕容复睁开眼,笑着应了声:“来了。”
起身时,袍角拂过青石板,带起几片落花。
慕容复在晨光里阖上了眼。
那日他起得比平日早些,披衣出院,在茶花丛中站了许久。晨露沾湿袍角,他俯身摸了摸一朵将开未开的重瓣白,花瓣冰凉。
王语嫣端来早茶时,见他倚着花架,闭目似在养神。她轻唤两声,不应。走近了,才看见他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像做了个好梦。
燕子坞的晨钟按时敲响,惊起檐下新燕。慕安第一个觉察不对——父亲从不错过晨钟。他奔到院中,见母亲立在花架前,背影僵直。
“娘?”
王语嫣转身,眼中无泪,只轻声说:“你爹...睡沉了。”
消息传得很快。午时未到,苏慕星已从书院赶来,萧峰从雁门关星夜兼程,段誉父子自大理启程。连少林扫地僧也遣弟子送来一卷手抄《金刚经》,说是老僧闭关前交代的:“慕容施主走得自在,不必悲恸。”
灵堂设在还施水阁。慕容复一身青衫躺在茶花丛中——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说若有一天要走,要听着茶花开裂的声音。棺木用的普通杉木,未上漆,露出木头本来的纹理。棺内陪葬三物:一包茶花种、那面裂痕几乎消失的小镜、还有李青萝留下的半块玉佩。
慕辰从草原带回一捧土,撒在棺盖上:“爹说过,最后想化作春泥护花。”
慕安跪在灵前,腰间玉佩微微发烫。他解下细看,玉上星月纹在这一刻清晰如刻,映着烛火,竟似活了过来。阿萝轻声道:“公公这是...圆满了吧?”
头七那夜,月圆如镜。守灵的子孙们忽闻箫声——是苏慕星在阁顶吹奏,曲调陌生,却莫名让人心安。箫声里,满院茶花无风自动,花瓣簌簌落下,在棺木周围铺成厚厚一层。
更奇的是,归心镜在这一夜自鸣。镜面映着圆月,月光在镜中流转,最后凝成一朵茶花虚影,悬在灵堂半空,三息方散。
扫地僧的弟子合十道:“这是‘镜花缘尽,月满归真’。慕容施主...当真了无牵挂了。”
下葬那日,姑苏城来了许多陌生人。有漕帮旧部,有书院学子,有受过慕容家恩惠的百姓,甚至有几个异族人——草原学堂的学生代表、大理绣娘、苗疆药师...他们默默跟在送葬队伍后,手中或执茶花,或捧清水。
墓地在太湖边的茶山上,碑文极简:“慕容复合葬王氏语嫣之墓”。左下角刻了行小字:“此处茶花,年年自开。”
王语嫣在碑前种下新苗,直起身时忽然晃了晃。慕安连忙扶住,却见母亲望着远山微笑:“你爹说,那边的云像他少年时追过的风筝。”
三日后,王语嫣在睡梦中离世。面容安详,手中握着片茶花瓣——是慕容复合眼那日她摘下的那朵。
子女将她与父亲合葬。下土时,天空飘起细雨,雨丝在春阳中折射出虹彩,正好跨过墓冢与太湖。苏慕星轻声道:“这是来接了。”
百日孝满,慕安与阿萝要回苗疆。临行前夜,他在父母旧居整理遗物,在书柜深处发现一只铁匣。匣中是一叠信札,最上面那封墨迹犹新,竟是父亲笔迹:
“安儿,若你看见此信,说明为父已去。莫悲,人终有一走,我这一生,前半荒唐,后半醒悟,最后这些年...很知足。
匣中物事分赠尔等:慕辰得书院印信,望守‘有教无类’之初衷;慕星得《星月真解》全本,此术可济世,亦可祸世,望慎用之;你得归心镜残片与玉佩,此二物关联重大,为父参详多年,终有所悟——明月祖师所传,非镜术,乃‘照见本心’四字。
另:柜底暗格有幅画,是你母亲所绘,望悬于堂中。
父字 壬寅年春”
慕安打开暗格,画上是一家人在茶花丛中赏月。画中人都只有背影,但衣袂神态分明可辨:祖父慕容博拄杖而立,父亲负手望月,母亲侧首浅笑,兄妹三人追逐嬉戏...月光洒在每个人身上,茶花瓣落在肩头。
画角题着王语嫣的小楷:“戊戌中秋,月圆人圆。”
慕安的泪水终于落下。
他依言将画挂在正堂。此后每年清明,燕子坞都会聚集许多人。慕辰夫妇从草原带回马奶酒,慕星一家从大理捎来新茶,慕安与阿萝则带着苗疆的草药。孩子们在茶花丛中奔跑,大人们围坐闲谈,说些旧事新愁。
苏慕星一直守着书院,直到须发皆白。他教出的学生遍布天下,有科举入仕的,有行医济世的,有开馆授徒的...每个人离院时,他都会赠一面小镜,镜背刻着:“以镜鉴形,以心照世”。
萧峰在雁门关外住了十年,教出百十个弟子,有汉人有契丹人。晚年他回到丐帮总舵,将帮主之位正式传给游坦之,自己则在洞庭湖畔结庐而居。每年茶花季,他都会来燕子坞住几天,在慕容复墓前洒一杯酒。
慕安与阿萝在苗疆开了间医馆,专治疑难杂症。他用药时常掺入茶花,说此花清心。医馆堂前悬着归心镜碎片,患者望之,多能宁神静气。夫妇二人无子,却收养了七个孤儿,个个教得医术仁心。
岁月如流,茶花开了又谢。
很多年后,有个游方书生路过太湖,向渔翁打听:“听说这一带曾有姓慕容的武林世家?”
渔翁指着茶山:“那儿就是。不过早没人啦,只剩满山茶花。”他顿了顿,“倒是山下的明月书院还在,如今是官学啦,方圆百里的孩子都去读书。”
书生登山凭吊。墓冢朴素,碑文已被苔痕侵染,但“茶花”二字依旧清晰。正是花期,满山茶白如雪,风过时落瓣如雨。
他在墓前坐了很久,离去前摘了朵茶花夹进书里。下山时遇见个采茶老妪,老妪看了他一眼,忽然道:“公子像画里的人。”
“什么画?”
“慕容家正堂有幅画,画上一家子赏月。”老妪眯眼回忆,“有个少年的背影...像你。”
书生怔住。他想起家中祖传的画卷,母亲曾说,那是外祖母的遗物。
回到客栈,他展开随身携带的画——果然一模一样,只是这幅画里,赏月的一家人都转过了身,正对他微笑。
画角题字墨色犹新:“癸卯清明,花好人安。”
窗外,太湖烟波浩渺。远处书院传来童子读书声,清越如莺啼。
书生忽然明白,有些故事从未结束,只是换了个方式,在人间继续流传。
就像这茶花,岁岁枯荣,年年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