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黄河再巡
黄河的风带着沙砾的粗粝,刮在脸上有些疼。墨兰拢了拢披风,看着沈砚之站在堤坝上的背影——他穿着素色常服,腰间系着那枚旧玉佩,正俯身听老河工比划着什么,手指偶尔在堤岸的泥土上点画,动作里带着熟悉的专注。
这是他们婚后第一次同赴黄河巡堤。车驾行至岸边时,墨兰才发现,去年还光秃秃的堤坝,如今竟排排站着半人高的柳树,新抽的枝条垂在水面,被风一吹,像无数绿色的绸带在河面上扫过。
“这些树是……”墨兰走到沈砚之身边,指尖拂过柳枝,触感温润。
“去年汛后种的。”沈砚之直起身,指腹蹭了蹭树皮上的纹路,“河工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柳树根系密,能固堤,等长大了,还能给守堤人挡挡日头。”他忽然笑了,“你还记得吗?去年你说这堤坝太素净,像道冷硬的墙。”
墨兰当然记得。去年她随他来巡堤,见堤坝上只有黄土与石块,忍不住念叨了句“若是有树有花,或许看着就不那么怕人了”。没想到他竟记在心上。
正说着,几个扛着铁锹的百姓从堤下走来,为首的老农看见沈砚之,眼睛一亮,丢下工具就往这边跑,鞋上的泥点溅了一路。“沈大人!您可来啦!”老农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笑起来却像个孩子,“您看这柳树,长得精神吧?按您说的法子,隔三尺种一棵,浇了三遍黄河水,愣是全活了!”
沈砚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大爷,辛苦你们了。这树根扎得深不深?”
“深!深着呢!”张大爷蹲下身,扒开树根处的土,露出盘结的须根,像无数只手紧紧抓住堤岸,“您瞧,这根都往石头缝里钻,比钉进去的木桩还结实!”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冲堤下喊,“老婆子,把那包东西拿来!”
堤下传来妇人的应和声,很快,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妇人提着布包快步走来,手里还挎着个竹篮。张大爷接过布包,往墨兰手里塞:“这位就是沈夫人吧?尝尝这个,托沈大人的福,如今咱黄河边的百姓,也能吃上白净盐了。”
墨兰低头打开布包,里面是满满一包雪白的盐粒,比她在京城见过的官盐还要细腻。她忽然想起去年来此时,听百姓说“买盐要走三天路,还得用半袋粮食换”,眼眶猛地一热。
“这怎么好意思……”墨兰想把盐包递回去,张大爷却按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夫人要是不收,就是嫌咱庄稼人东西粗!沈大人为了这盐价,跑断了腿,跟盐商磨破了嘴,咱这点心意,您必须收下!”
老妇人这时打开竹篮,里面是几个黄澄澄的菜窝窝,还冒着热气。“刚蒸好的,就着盐吃,香。”她往墨兰手里塞了一个,“大人说,盐是百味之基,可他不知道,他才是咱百姓的‘基’呢——有他在,心里就踏实,就像这柳树根,稳稳扎在土里,再大的浪头也不怕!”
墨兰咬了口窝窝,就着盐粒嚼下去,粗粝的麦香混着盐的清咸,竟比京里的山珍海味还让人暖。她转头看沈砚之,他正蹲在堤边,和几个年轻河工比划着什么,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堤坝的剖面图,柳枝垂在他肩头,像在他发间别了串绿珠子。
“沈大人总说,守堤要‘软硬兼施’。”一个年轻河工听见她们说话,凑过来说,“石头垒的堤是‘硬’,这柳树根是‘软’,软硬凑一起,就像大人和夫人您——大人是那挡浪的堤,您就是这固土的根。”
墨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想起沈砚之为了推行新盐法,在朝堂上和御史据理力争;想起他夜里对着河工图咳嗽,却不让她点灯看卷宗;想起他总说“巡堤要亲脚踩过才放心”,哪怕磨破了鞋也不在意。原来这些她看在眼里的辛苦,百姓都记在心里,还把它们酿成了最朴素的比喻。
日头偏西时,他们沿着堤坝往回走。沈砚之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河面上:“你看。”
墨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夕阳正把黄河染成金红色,岸边的柳树倒映在水里,像无数支蘸了金粉的笔,在河面上画着温柔的线。几个孩子在柳荫下追跑,手里拿着用柳枝编的圈,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清亮得像碎银子。
“你说,”沈砚之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等这些柳树长得比人高,孩子们会不会记得,是谁种的它们?”
墨兰握紧手里的盐包,盐粒硌着手心,却暖得惊人。“会的。”她轻声说,“就像他们会记得,是谁让他们能安安稳稳吃着盐,在柳树下跑跳。”
沈砚之转头看她,眼里的光比夕阳还亮。他伸手牵住她的手,掌心带着堤岸泥土的温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盐粒涩感——那是他方才帮百姓扛盐袋时沾上的。
“走吧。”他握紧她的手,往堤下走去,“张大爷说今晚炖黄河鱼,就用这新盐调味。”
晚风拂过柳梢,带着河水的潮气与柳芽的清香。墨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忽然觉得,这黄河堤坝或许从来都不只是道冷硬的墙,它是无数双大手筑成的温暖臂弯,而那些扎根堤岸的柳树,就是臂弯上最温柔的脉络,将所有的付出与感念,都悄悄写进了黄河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