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新政余波
扬州的秋阳透过盐场的芦苇荡,在晒盐的滩涂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沈砚之刚送走京城来考察盐引制度的官员,转身就见墨兰站在公示栏前,手里捏着张新抄的盐引发放表,指尖在“王记盐铺”的名字上轻轻点着。
“怎么了?”他走过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王记这个月的盐引数量比上月少了三成,旁边用小字注着“因铺面整修,暂减配额”。
墨兰抬头,眼里带着思索:“我今早去西街买丝线,见王记的门脸明明换了新漆,不像要整修的样子。”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张纸条,“这是我托人打听的,王记偷偷把盐运到了苏州,那边的盐价比扬州高两文。”
沈砚之接过纸条,上面记着王记盐铺的伙计昨夜运盐上船的时间和码头位置。他指尖捏着纸条,指节泛白——盐引制度虽能管住本地的发放,却防不住盐商偷偷将盐运往外地套利,这正是他最担心的疏漏。
“赵伯!”他扬声喊来老河工,“让人去查苏州的盐价,再调两个熟悉水路的兵丁,盯着城南的码头!”
赵伯刚应下,就见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举着封信:“沈大人,京里来的急信,说是……说是新党和旧党都在争着推行盐引制度的主导权!”
沈砚之拆信一看,眉头瞬间拧紧。新党主张将盐引发放权收归中枢,由户部直接管理;旧党则坚持让地方官府自行处理,双方在朝堂上争执不下,连仁宗都下了御笔,让他“酌情议复”。
“这是把难题抛给我了。”他苦笑一声,将信纸递给墨兰,“中枢直管,怕是会因不熟悉地方情况出纰漏;全交地方,又难免有官员勾结盐商徇私——左右都难。”
墨兰看完信,忽然指着盐场里的竹筐:“你看那些装盐的筐,大的装百斤,小的装五十斤,都是按盐场的产量定的。若中枢定个总规矩,比如盐引上必须注明运销范围,再让地方官府查实际销量,是不是就稳妥些?”
沈砚之眼睛一亮:“你是说……‘中枢定规,地方查行’?”他抓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让户部统一印制盐引,上面标明只能在本省销售,再让各州府每月互查销量,若发现某地盐价异常,就顺着盐引查源头——这样既防了地方徇私,又能让中枢掌着总舵!”
他越写越急,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墨兰在一旁研墨,看着他把“运销范围”“互查机制”“违规重罚”一条条列出来,眼里的光比秋阳还亮。
三日后,沈砚之的奏折送抵京城。仁宗看着“中枢定规,地方查行”的主张,又翻了附在后面的扬州互查章程——上面连各州府如何交换账本、如何核验盐引真伪都写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对宰相笑道:“这沈砚之,总能在两难里找出条活路来。”
很快,中枢便依着沈砚之的法子下了新令。消息传到扬州,王记盐铺的伙计刚把盐装上船,就被苏州府的官差拦住——盐引上明明白白写着“仅限扬州境内销售”,一船盐全被没收,王老板气得当场晕了过去。
公示栏前,百姓们看着新贴出的“跨省运盐禁令”,纷纷拍手叫好。赵伯拎着壶酒来找沈砚之,非要敬他一杯:“沈大人,这下可好了!盐商再想捣鬼,得先问问这盐引答不答应!”
沈砚之接过酒碗,与他碰了碰,酒液洒在晒得发白的滩涂上,很快渗进土里。他望着远处连绵的盐堆,忽然想起墨兰说的“装盐的筐”,心里忽然透亮——治国如装盐,规矩太大则空,太小则漏,唯有量着百姓的需求定方圆,才能装得满、拎得稳。
墨兰端来刚做好的桂花糕,见他望着盐场出神,便将糕点放在石桌上:“在想什么?”
“在想,这盐引制度,怕是要跟着稻花一起,长在地里了。”他拿起块桂花糕,递给她,“等明年开春,咱们去看稻花时,说不定全国的盐价,都像扬州这般稳当了。”
风穿过芦苇荡,带着盐粒的咸和桂花的甜,漫过两人相视而笑的眉眼。远处的公示栏上,新贴的互查章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给这方水土,又加了道安稳的锁。
几日后,墨兰该回汴京了。沈砚之亲自送她到运河码头,船家已将行李搬上船,青布包袱里裹着他给盛老太太带的扬州酱菜,还有给她备的两匹新裁的素绸——他说素色衬她读书时的样子。
“路上当心,到了给我捎封信。”沈砚之站在跳板边,指尖捏着她绣的兰草帕子,帕子边角还带着她发间的皂角香。
墨兰点头,眼圈有些红:“你在扬州也要保重,别总熬夜看卷宗,天冷了记得添衣。”她从袖中取出个布包,里面是双新纳的布鞋,鞋底纳着细密的“卍”字纹,“盐场的路滑,穿这个稳当。”
船桨搅动水面,溅起细碎的水花。墨兰站在船头,看着沈砚之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缩成个黑点,才转身坐下。舱里的小几上,放着他给的那串糖葫芦,糖衣虽已化了些,酸甜的滋味却浸在心里,像这一路的水,载着沉甸甸的牵挂,往汴京的方向去了。
回到盛府时,暮色刚漫过影壁。王氏见她回来,虽仍淡淡的,却让丫鬟炖了参汤;盛老太太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听到扬州盐政安稳,笑着说:“沈小子是个能成事的,你没白去这一趟。”墨兰低头笑着,指尖摸着袖中那半朵兰花的帕子,忽然觉得,这趟扬州行,不仅是探望,更是把心,稳稳地放在了那个为百姓奔波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