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李之仪论战
府试前的汴京城,茶楼酒肆里挤满了赶考的举子,三五一桌,不是论诗赋便是谈经义,喧嚣得能掀翻屋顶。沈砚之背着一摞书,挤过熙攘的人群,寻了个临窗的角落坐下,刚要叫小二添茶,邻桌的争执声便撞进了耳朵。
“欧阳修的《朋党论》说得透彻!君子结党以义,小人结党以利,朝廷若能辨清君子之党,何愁国不兴盛?”一个蓝衫举子拍着桌子,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不然不然,”立刻有人反驳,“自古党争误国!东汉党锢之祸、唐末牛李党争,哪一次不是弄得民不聊生?依我看,凡结党者,皆该斥退!”
两派各执一词,吵得面红耳赤。沈砚之捧着茶杯,眉头微蹙——这些天他在书铺翻看过不少时论,总觉得众人谈党争,不是一味推崇便是全盘否定,倒像是在争意气,而非论是非。
“诸位且静一静。”一个苍老却清亮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邻桌一位老者缓缓放下茶盏,他须发皆白,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衫,眼神却矍铄如少年,正是苏轼门下弟子、以书法和词名动一时的李之仪。举子们顿时肃然起敬,纷纷起身行礼,刚才争执的两人也红着脸闭了嘴。
李之仪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沈砚之身上——这少年虽年轻,却不像旁人那般激动,只是静静听着,眼神里带着思索,倒有几分沉稳气度。他笑了笑,朗声道:“诸位论党争,好比治水只知堵截,不知疏导。”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沈砚之也不由得直起身,专注地听着。
“水聚成洪,堵之愈急,溃之愈烈;党争如洪,一味禁绝,只会让怨气积在暗处,反倒生乱。”李之仪拿起桌上的茶壶,往空杯里注水,水流急了,杯沿溅出不少,“你看,水势猛了,堵是堵不住的。得顺着它的性子,挖渠引流,让它归到该去的地方——党争也是如此,君子有党,只要以国事为重,以民生为念,何惧之有?怕的是小人借党争谋私利,把朝堂变成争权夺利的戏台。”
他放下茶壶,目光扫过众人:“所以啊,辨党争好坏,不在‘党’字,在‘心’字。心在天下,党便是辅国之器;心在私利,党便是祸国之毒。治水要知水性,治党要知人心,道理是一样的。”
沈砚之听得心头一亮,忍不住起身拱手道:“先生所言极是!学生以为,党争如河,既有泥沙俱下之险,亦有灌溉良田之利。关键在于立规矩、明法度,让‘党’成为议事的平台,而非倾轧的工具——就像治理黄河,既要筑堤防溃,也要设闸调水,堵疏相济,方为长久之计。”
李之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抚掌大笑:“好一个‘堵疏相济’!你这少年,看得通透!”他招手示意沈砚之过来,指着桌上的《论语》道,“我这有本批注,里面记了些关于取士的浅见,或许对你府试有些用处。”
沈砚之双手接过,只见那《论语》的批注密密麻麻,不仅解经义,更常联系时政,尤其在“举直错诸枉”一句旁,李之仪写道:“取士若只看文章华丽,不察实务才干,譬如用绣花枕头当顶梁柱,大厦岂有不倾之理?”
书页间还夹着一张札记,上面写着:“科举当增‘实务策’,问农桑、水利、刑狱,看士子是否真能为民办事,而非只会掉书袋。”字迹苍劲,墨色如新。
沈砚之捧着书,指尖抚过那些滚烫的字句,忽然觉得心里那片关于“读书为何”的迷雾散了——原来读书不是为了死记硬背,不是为了攀附权贵,是为了看清世事,是为了懂得如何用学问去治世、去济民,就像治水,既要懂水性,更要知民心。
“多谢先生指点!”他深深一揖,抬头时,见李之仪正含笑看着他,眼里满是期许。
窗外的阳光透过茶雾照进来,落在泛黄的书页上,那些“实务”“民生”的字眼,仿佛都活了过来,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沈砚之知道,这场偶然的论战,这本带着温度的批注,会像一盏灯,照亮他往后的路——无论是科举考场,还是更长远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