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雷音寺的残垣断壁浸在暮色里。
金蝉子跪在佛前,指尖抚过供桌上半盏残油——那盏灯自取经归来便再未亮过,灯芯结着蛛网,油面凝着层灰,像块被时光揉皱的琥珀。他腕间的菩提串突然发烫,是当年如来亲手串的,每颗珠子都刻着“普度”二字,此刻正贴着他的脉搏,“咚咚”跳着,像在催他。
“金蝉。”
沙哑的呼唤从身后传来。悟空扛着金箍棒从断墙后转出来,棒身上的嫩芽已长成小树苗,叶尖垂着晨露,落进他掌心的金粉里,把墨汁染成了浅绿。“你在这儿跪了七日七夜了。”
金蝉子没回头。他望着供桌上的《心经》残卷——当年他被如来贬下凡间时,这卷经被他藏在袈裟夹层,如今纸页发黄,字迹模糊,却仍能辨出“色即是空”的墨痕。“当年取经,我求的是普度众生。”他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可如今……”
“如今怎样?”悟空蹲下来,金箍棒在地上戳出个坑,“你护了陈家庄的娃,教了白骨精的学,改了红孩儿的火,连哪吒的海都平了。这三界的苦,你哪样没尝过?”
金蝉子望着供桌上的残灯。灯座是青铜铸的,刻着“大雷音”三字,边缘已被香火熏得发亮。他想起五百年前,在流沙河,他跪在老沙弥的坟前,说“我要护更多人”;想起火焰山,红孩儿的火尖枪挑破他的袈裟,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旧僧衣;想起小雷音寺,黄眉老佛用金铙罩住他时,他在黑暗里默念了三千遍《往生咒》。
“我护了。”他说,“可我还是输了。”
“输?”悟空挑眉,“你输了什么?输给天庭?输给妖怪?还是输给你自己?”
金蝉子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输给我自己的‘慈悲’。”他摸出怀里的半块糖糕——是阿梨硬塞给他的,“当年我在流沙河,收过个被水鬼缠身的小沙弥。他没有仙籍,没有法术,可他用糖糕哄水鬼放下执念,自己成了正果。”他将糖糕放在供桌上,“你看,这糖糕甜不甜?”
悟空盯着糖糕,突然想起自己在五行山下,土地公偷偷塞给他的野果。“甜。”他说,“比当年吃的十八碗酒还甜。”
风突然大了。云层里翻涌着些灰雾,是北边矿场飘来的煤烟。金蝉子皱了皱眉,想起昨日在矿场,有个小矿工的娘跪在他面前,求他“给条活路”:“我家那口子被石头砸断了腿,矿上说‘死了算工伤’,可连副棺材都不给。”那时他攥着残页,突然觉得那些“普度”的誓言,倒不如“人心”两个字重。
“金蝉。”悟空突然说,“你记得当年在通天河吗?”
金蝉子抬头。悟空望着远处的老鼋石像——那尊曾被黄眉老佛骗去驮经的石龟,如今成了孩子们的滑梯。“通天河的老龟说,‘天条是死的,人是活的’。”悟空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那时我们都觉得他迂腐,可如今……”
“如今我们懂了。”金蝉子接上话,“天条是用来护人的,不是用来捆人的。”他将供桌上的残卷收进怀里,“我要重燃这盏灯。”
“重燃?”悟空愣住,“这灯都灭了五百年了。”
“灭了又怎样?”金蝉子站起身,菩提串在腕间叮当作响,“当年如来给我这盏灯,说‘灯在,经在;经在,道在’。可如今我懂了——灯不在,道还在;道不在,人在。”他伸手抚过灯芯,“我要让这盏灯,照见所有被遗忘的善念,照见所有还在挣扎的希望。”
悟空突然明白了。他想起白骨精的学堂里,孩子们举着糖人喊“沙叔叔”;想起八戒的酒坊里,阿梨给矿工送热粥;想起哪吒的海边,小螺举着烤螃蟹跑过来。那些被金蝉子护过的人,那些被他改变的事,原来早就在他心里埋下了灯芯。
“我帮你。”悟空举起金箍棒,棒尖挑起片槐树叶——叶尖上还沾着阿梨熬的桂花蜜,“用这蜜当灯油,甜。”
金蝉子笑了。他接过槐树叶,将蜜滴在灯芯上。蜂蜜顺着灯芯往下淌,在青铜灯座上积成个小潭,泛着琥珀色的光。他掏出火折子,轻轻一擦——
“噌”的一声,残灯亮了。
火焰很小,却亮得刺眼。它映着金蝉子的脸,照见他眼角的细纹,照见他腕间的菩提串,照见供桌上《心经》残卷上的“普度”二字。更远的地方,它穿过断墙,掠过废墟,照亮了陈家庄的炊烟,照亮了白虎岭的学堂,照亮了东海的渔火。
悟空望着那盏灯,突然想起五百年前,在五行山下,他第一次见到金蝉子。那时金蝉子还是个年轻的和尚,背着经箧,一步一步往西走,鞋磨破了,就用破布裹脚,嘴里还念着“阿弥陀佛”。如今的金蝉子,鬓角添了白发,袈裟补了又补,可他的眼睛里,比当年更亮了。
“金蝉。”悟空说,“这灯,能烧多久?”
“烧到所有该亮的地方都亮了。”金蝉子望着火焰,“烧到再没有孩子被遗忘,再没有老人被辜负,再没有妖怪因执念作恶。”他将手放在灯座上,“烧到我死的那一天——”
“胡说!”悟空打断他,“你死了,自有下一个金蝉子来重燃它。”
风卷着槐花香掠过废墟,吹得灯焰轻轻摇晃。金蝉子望着跳动的火焰,突然笑了。他想起当年在流沙河,老沙弥临终前说的话:“师父,要开心啊。”想起在火焰山,红孩儿哭着说:“大圣,我不想当妖怪了。”想起在小雷音寺,黄眉老佛被金箍棒打散时,最后喊的“我认栽”。
那些被他护过的人,那些被他改变的事,原来早就在他心里成了灯芯。
“悟空。”他说,“去把唐长老请来。”
“哎。”悟空应了声,踩着筋斗云落在供桌上,“您要的经,我给您带来了。”他递过一卷崭新的《心经》——封皮是阿梨用蓝布裹的,上面绣着“普度众生”四个大字。
金蝉子接过经卷,指尖碰到封皮的蓝布——和三百年前阿梨染的布,颜色分毫不差。他将新经卷和旧残卷并排放在供桌上,然后举起灯盏,让火焰舔过两卷经的边缘。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说,“可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老。”
悟空望着他,突然想起唐僧说过的话:“真正的佛,不是坐在莲花座上,是走在泥土里。”
此刻他懂了——
真正的佛,是金蝉子在废墟里跪了七日七夜,只为重燃一盏灯;
是悟空扛着金箍棒,陪他走过每段难走的路;
是所有被他护过的人,在他心里埋下的灯芯;
是这世间,永远有人愿意为了一点光,燃烧自己。
灯焰越烧越旺,将金蝉子的影子投在断墙上,拉得很长很长。远处传来阿梨的笑声,是她在喊:“金蝉大师!粥熬好了,给您留了碗!”
金蝉子望着那碗粥的热气,突然觉得——
这盏灯,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
它是所有认真活着的人,共同点燃的。
而大雷音寺的残垣断壁里,那盏灯正亮着,亮得像颗星星,亮得像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