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岭的风裹着野菊香钻进破庙。白骨精站在断墙前,指尖轻轻抚过青砖上的裂痕——那是三百年前她被悟空打碎的脊骨所化。如今裂痕里爬满了青苔,倒像是谁故意在提醒她:旧骨头,该换个活法了。
“白老师!”
一声脆生生的喊叫惊得她转身。七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追着只花蝴蝶跑进来,最小的那个摔了个屁股蹲,膝盖上沾着泥,却仍举着朵野菊往她手里塞:“白老师,给您的!”
白骨精蹲下来,替她们擦掉脸上的灰。她的手不再是青灰色的枯骨,而是覆着一层薄白的皮肤,指节处还留着前日批改作业时沾的墨渍。“小桃,这花该插在教室的窗台上。”她指着墙角的破木桌,“等你们把‘白’字写会了,再给它取个名字。”
“白……白梅!”小桃吸了吸鼻子,“因为您像梅花,冬天也不怕冷!”
教室是用破庙的偏殿改的。十张用树皮钉的桌子歪歪扭扭排着,墙上挂着块用兽皮蒙的黑板——是悟空用金箍棒敲平的,还说“比天庭的玉牒结实”。黑板上歪歪扭扭写着“人”“口”“手”三个字,是昨天教的第一课。
“都坐好!”白骨精拍了拍手,袖口露出半截粗布围裙——那是阿梨用梁山染坊的旧布给她缝的,“今天学‘田’字。”她捡了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方框,“你们看,这是田埂,这是水渠……”
“白老师!”扎着冲天辫的小菊举手,“我阿爹说,田要分给种地的人,不能让地主霸着!”
“对。”白骨精的眼睛亮了亮,“所以你们要认字,要学会看地契,要学会算账。等你们长大了,就能替自己、替爹娘,守住脚下的田。”
小桃突然拽她的衣角:“白老师,您以前是不是也教过别人?”
白骨精的手顿了顿。三百年前,她确实在白虎岭教过一群小妖识字——教他们用爪子在地上画符,用蛇信子蘸着毒液写咒。那时候的“学生”,如今大多成了梁山的后勤,有的在伙房揉面,有的在铁匠铺打铁。
“教过。”她蹲下来,和小桃平视,“但那会儿教的,是害人害己的本事。现在教你们认字,是要你们有能力,把日子过好。”
庙外传来一阵喧哗。悟空扛着根粗木头撞进来,金箍棒上还挂着几片树叶:“白骨精,你要的课桌我弄来了!”他踢了踢脚边的树桩,“沙师弟说这木头是九曜山的梧桐,耐虫蛀,你们用着踏实。”
“哎哎哎!”白骨精赶紧迎上去,“大圣,这太费心了……”
“费什么心?”悟空把木头往地上一放,“前日在陈家庄,老丈拉着我的手说‘义仓要建,学堂更要建’,说娃们不能总当睁眼瞎。你教的是正经事,俺老孙自然得搭把手。”他转头冲孩子们笑,“都过来,帮大圣搬桌子!”
孩子们欢呼着跑过去。小菊踮脚去够桌角,被悟空一把抱起来:“小丫头片子,力气倒不小!”他把桌子擦得锃亮,又从怀里掏出块糖塞给她:“奖励你的,甜不甜?”
“甜!”小菊舔着糖,眼睛弯成月牙,“比我阿娘熬的桂花糖还甜!”
白骨精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前日在广寒宫。嫦娥拉着她的手说:“你要办女学,我月宫的藏书阁随便挑。”可她拒绝了——她要的不是那些泛黄的经史子集,是能让孩子们认得自己名字、算得清粮钱的“活书”。
“白老师!”小桃举着树枝跑过来,“我会写‘田’字了!”她在泥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方框,“这是我家的长田,旁边是阿牛家的短田……”
“好。”白骨精摸了摸她的头,“明天教你写‘粮’字。”
悟空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扔在桌上。布包散开,露出几本线装的《千字文》——是他在长安书坊淘的,老板听说他要送给“妖怪学堂”,硬是少收了三文钱。“这书,你们慢慢看。”他说,“等你们认全了,俺老孙再给你们讲《西游记》——不过得把‘白骨夫人’那章,改成‘白老师办学’!”
孩子们挤着翻书,纸页发出沙沙的响。小菊指着“天地玄黄”四个字问:“白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天是黑的,地是黄的,可咱们人,能把日子过成彩色的。”白骨精望着窗外的野菊,忽然笑了,“就像你们,从前见了我就跑,现在敢拽我的衣角;从前只会哭,现在会背‘田’字。”
暮色渐浓时,唐僧捧着紫金钵走进来。钵里浮着半块新烤的红薯,是他路过厨房时,厨娘硬塞给他的。“白骨精。”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阿梨说,她想在学堂门口种满野菊。这样,孩子们上学时,就能闻到花香。”
“好。”白骨精接过红薯,分给孩子们,“等秋天,野菊开了,咱们办个‘赏菊会’,让家长们来看看娃们写的字。”
悟空突然扛起金箍棒往外走:“我去砍些菊花枝,插在教室门口!”
“大圣等等!”白骨精叫住他,“用你那嫩芽小树苗的枝子——前日看你棒上发的芽,嫩得能掐出水。”
悟空愣了愣,随即大笑:“成!俺老孙这就去!”
庙外的山风卷着野菊香吹进来。孩子们捧着红薯,凑在白骨精身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白”“老”“师”三个字。小桃画得歪歪扭扭,却认真地把“师”字的最后一竖,描得直直的。
白骨精望着他们,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时她站在白虎岭的顶峰,看着满山的白骨,以为这世上最狠的,是刀枪,是毒药。可现在她才明白——最狠的,是让一个人永远不认识自己;最甜的,是让一群孩子,用自己的手,写出自己的名字。
而她的学堂,就是这甜里,最浓的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