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寺的残碑在晨雾里泛着青灰,断裂的“大雷音寺”匾额斜挂在檐角,像根未断的琴弦。风卷着碎金般的阳光穿过残垣,照在悟空肩头的金箍棒上——那棒身的裂痕里,还嵌着半块天兵的甲片,是昨夜突袭南天门时溅上的。
“悟空。”
唐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穿着粗布短打,腰间别着齐眉棍,手里捧着半块烤红薯,红薯皮被烤得焦黑,却还冒着热气。这是他今晨在山脚下讨的,本想留给悟空垫肚子,却见他倚着残碑,望着远处的云发愣。
悟空没回头。他望着云层里若隐若现的雷音寺旧址,喉结动了动。三百年前,他被压在五行山下时,常望着这样的云发呆——那时他总觉得,云的那头有自由,有不用怕天兵的地方。可如今,他站在雷音寺的废墟上,望着同样的云,却觉得云的那头,是更沉重的责任。
“如来要见你。”唐僧把红薯塞进他手里,“他说,要和你论‘因果’。”
悟空捏了捏红薯,热气透过掌心渗进血管。他想起五百年前,如来用五指山压他时,也是这样的晨雾,也是这样的阳光。那时他吼着“我老孙不怕你”,可现在,他的手却在抖——不是怕,是怕自己说不清楚。
“走。”他扯了扯唐僧的衣袖,“去见那老佛。”
雷音寺的正殿前,如来的丈六金身已经落下。他身披锦斓袈裟,眉间的朱砂痣在晨光里泛着暖红,手中的九环锡杖斜插在莲台上,杖头的莲花纹里还沾着未散的露珠。见悟空来,他微微颔首:“泼猴,你来了。”
悟空把红薯往地上一放,金箍棒在地上敲出火星:“老佛,要论因果,先说说你当年压我五行山的事?”
如来笑了,指尖捻动佛珠:“你可知,我压你,不是为了惩罚,是为了等你醒悟?”
“醒悟?”悟空嗤笑,“等我醒悟什么?醒悟‘顺天’?顺天就是看着妖族被剥皮,凡人被抽筋?”他揪住如来的袈裟,金箍棒抵住对方咽喉,“你给我听着——今日不是你收我,就是我砸了你这雷音寺!”
“泼猴,你以为我怕你?”如来的目光扫过悟空身后的唐僧、武松、宋江,扫过那些浑身是伤的妖族和凡人,“我佛慈悲,今日来,是要与你论‘因果’。你可知,你大闹天宫时,打碎的不仅是凌霄殿的琉璃瓦,还有——”
“还有我花果山的小猴!”悟空吼道,“还有高老庄的翠兰!还有雷音寺的明心小师父!”
人群里响起抽噎声。小妖们抹着眼泪,凡人们攥紧拳头。唐僧望着悟空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昨日在雷音寺废墟里,他捡到的半本《大般若经》。经页上写着:“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这些因果,”如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悲悯,“是你种下的因,结出的果。你以为反天是‘改命’,实则是‘造业’。”
“造业?”悟空的金箍棒微微颤抖,“我造的是‘活命’的业!是让妖族不再被剥皮的业!是让凡人不再被抽筋的业!”他甩开如来的袈裟,转身看向唐僧,“师父,你说过‘因果自担’。我担了,可我担得值!”
唐僧摸了摸怀里的紫金钵——那是他化斋用的,如今钵底还粘着半块没吃完的斋饭,是前日一个小沙弥偷偷塞给他的。他望着悟空眼里的决绝,突然笑了:“悟空,你可知,你砸的不是天庭的规矩,是‘因果’的锁链。可锁链断了,是会伤人的。”
“伤人?”悟空笑了,“我宁可伤人,也不愿见他们被锁死!”他转身看向如来,“老佛,你若真慈悲,就该帮我把这锁链砸个稀巴烂!”
如来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他抬起手,指尖的金光化作根细针,直刺悟空眉心:“泼猴,你可知,你今日的‘反天’,与当年我‘降妖’,有何不同?”
悟空的眉心泛起金芒,却未躲。他望着如来的指尖,突然想起五百年前,如来用五指山压他时,也是这样的目光——“你可知罪?”
“我知道。”悟空说,“我知我罪,可我不悔。”
“不悔?”如来的指尖停在他眉心半寸,“那你可知,你今日的‘不悔’,会让多少人陪葬?”
“陪葬?”悟空扯了扯嘴角,“当年我被压五行山,有多少小妖陪我?被天兵砍杀时,有多少小猴陪我?如今我反天,就算赔上这条命——”他的声音突然哽住,“能让妖族的孩子不再被剥皮,能让凡人的老人不再被砍头,这陪葬,值!”
如来的指尖缓缓收回。他望着悟空眼里的光,突然笑了:“泼猴,你比我当年更像‘佛’。”
人群里响起抽噎声。小妖们抹着眼泪,凡人们攥紧拳头,武松的戒刀垂了下来,宋江的破妄剑也松了松。
“但。”如来话锋一转,指尖的金光突然刺目,“若你的‘反天’,要以三界动荡为代价,要以无辜者的血为祭品——”他的目光扫过全场,“那我佛,也只能……”
“您也只能怎样?”悟空吼道。
如来笑了,他伸手从袈裟里取出一片菩提叶,放在悟空掌心:“玄奘,你且回去。三日后,雷音寺有场法会,我请了西天诸佛,也请了天庭众仙,更请了你们——”他的目光扫过反天联盟众人,“到时候,咱们再论个‘是非曲直’。”
说完,他转身走向云端,金光逐渐消散。
悟空望着掌心的菩提叶,叶脉里渗着血——那是他刚才攥得太紧,被指甲掐出来的。他摸了摸怀里的金箍棒,突然笑了:“老东西,咱们三日后再见!”
宋江拍了拍他的肩:“老孙,你这‘因果’答得痛快!”
武松扯了扯他的衣袖:“别高兴太早。如来说的‘法会’,怕不是鸿门宴。”
“怕个鸟!”李逵从后面冲过来,板斧往地上一插,“俺老李跟着宋江哥哥,刀山火海也敢闯!”
悟空扛着金箍棒,跟在众人身后。他望着天上的云,突然想起五百年前,他在花果山看云时,曾想:“要是我能长生不老,定要让所有猴子都不用怕天兵。”如今,他离这愿望更近了——不是长生,是“活着”,是让所有“妖”“凡”“魔”都能活着,活得像个人。
风卷着残垣上的灰絮吹来,悟空摸了摸掌心的菩提叶,轻声说:“因果?我答了。这因果,值!”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落在雷音寺的废墟上,落在“大雷音寺”的残匾上,落在如来留下的菩提叶上。这一日,悟空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因果”——不是天命,不是佛法,是他脚下的路,是他手里的棒,是他心里的火。
而这条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