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决定要出去一趟,我必须好好计划一番。这念头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潭,在心底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窗外那场仿佛没有尽头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声音沉闷又单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固执地叩问着这个被遗弃的世界。
首先是出行工具。要是在从前,阳光正好,街道喧闹,骑着我那辆吱呀作响的破自行车,慢悠悠穿过城市,定然没问题,甚至算得上一种享受。可现在呢?刮风下雨成了常态,狂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抽在脸上,生疼。整个世界都泡在令人窒息的潮湿里,空气像能拧出水来。自行车?太慢,太脆弱,完全暴露在这无情的雨幕和潜在的危险里,简直是移动的活靶子——车轮碾过深浅不一的水洼,溅起的泥水会立刻浸透裤腿,寒意直往骨头里钻。
我闭上眼,在脑海里勾勒路线:从我们这沉默的小区出发,得先穿过两条死寂的主干道。从前车水马龙的柏油路,如今只剩雨水冲出来的浑浊水流,水面漂着被风吹得打转的垃圾袋,像一片片绝望的浮萍。接着就是那座桥,横跨在河上——连日暴雨让河水暴涨,水流湍急,浑浊的浪头拍着桥墩,发出沉闷的轰响。它像一道孤悬的索道,通往未知的地方,桥面滑得像抹了油,雨水在上面汇成细流,飞快地淌着。
过了桥,还得硬着头皮穿过另外两条同样空旷得心慌的主干道。雨幕糊住了视线,远处高楼的轮廓在雨雾里扭曲变形,活像鬼魅。等绕过那栋庞大的职工医院,才算到了宠物店所在的街道——此刻想必和我记忆里判若两人,早被雨水冲得面目全非,橱窗蒙着水汽,店里一片死寂。
宠物店老板娘走的时候千叮万嘱,说给我留了些东西,还告知了店铺门的密码,塞给我卷帘门的钥匙。她说话时,雨声好像都大了些,像是在为这临别话添几分沉重。但我知道,那是她的好意,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愿动。当时那把冰冷的钥匙揣在兜里,沉甸甸的,好像也吸满了雨水的寒气。
我需要一辆车,最好是电动三轮车——电动车的封闭性(哪怕只是简易雨棚)和速度,是抵御这恶劣天气的唯一指望。
小区里有专门的电动车充电棚,居民撤离时,大多电动车都留下了。我或许能找找——有些住户忙起来,回来把车停进棚里,会忘了拔钥匙。现在估计,车棚里满是浓重的湿气和铁锈味,还有雨水滴在金属与塑料顶棚上的“嗒嗒”声,密集得像一场停不下来的鼓点。
再就是武器。衣服是有的,也算武器——防身的家伙太重要了,万一遇上危险。厚实的衣服在湿冷天能保命,可浸了水就成了沉重的累赘。除了剁骨头的斧头,还得找个称手的。冰冷的金属握在手里,能给点虚假的安全感,可雨水滑手,也让它更容易脱手。
计划好就开始准备,每天的准备都在这没完没了的雨声里进行。接下来,我除了安置好姐姐和猫、狗,还得每天抽时间去楼下车棚找车。
在一楼大厅推开单元玻璃门时,风裹着冰冷的雨丝扑过来,钻进衣领里,我瞬间打了个哆嗦——又降温了!
费了番功夫,在昏暗潮湿的车棚里,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我一辆辆检查那些被雨水浸得锈迹斑斑的电动车。总算找到两辆没拔钥匙的,可惜都不是电动三轮车。
两辆车里,一辆新些,一辆旧些。新的那辆车身还算光亮,可雨水已经渗进仪表盘的缝隙,试骑时电机发出不规律的嗡鸣,偶尔还会猛地一顿,像被雨水呛了喉咙,在滑溜溜的地面上格外危险。旧的倒还好,浑身是泥点,车座被雨水泡得发胀,塑料外壳也裂了几道缝,可骑上去异常稳当,像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它身上的那些伤痕,反倒成了可靠的证明,像在无声地说,它也曾在这糟天气里硬闯过。
出行工具——旧电动车,勉强合格。防身武器——斧头,再加上车棚角落找到的一根废弃螺纹钢筋(大概一米五长,一头磨得有些尖,虽说不算称手,但湿冷的空气里,那冰冷的触感格外清醒),也算有了着落。
可当我把钢筋别在腰后,斧头挂在车把上,跨上旧电动车时,轮胎碾过积水坑,溅起的浑泥水打在裤腿上,刺骨的凉意瞬间漫上来。感受着车身沉稳的震动,一股强烈的不安却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
出行工具有了,防身武器也有了,可总觉得差点意思。这“差点意思”,早已不是物资匮乏——是姐姐苍白飘忽的眼神,是我走后她独自面对这没完没了、让人绝望的雨声的恐惧;是“妹”和细狗依赖的目光,是我把它们独自留在这被雨水泡得像坟墓似的楼里的愧疚;是冒险背后藏着的未知风险,是那条通往宠物店、满是积水、又滑又难走、视线受阻的“死路”,更是这无边无际、仿佛不会停的雨水里,整个世界透出的那种不祥、让人毛骨悚然的假平静。
我准备好了工具,却觉得自己的心,远没准备好去面对这趟旅程里可能翻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尤其在这连天空都在哭的、冰冷刺骨的雨幕里。这“差点意思”,是勇气,是底气,是对这该死的世界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信心,而头顶的雨,似乎正无情地嘲笑着这份脆弱。
就在这沉重的自我拷问快要把我压垮时,口袋里的手机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嗡——嗡——嗡——
这声音在死寂的车棚里,在单调的雨声背景下,像丧钟一样!我的心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血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住。姐姐!肯定是姐姐出事了!她一个人在家……
还差点意思?去他妈的差点意思!
我猛地掏出手机——屏幕上刺眼的“未知号码”像只窥伺的眼睛——一把抓过车把上沉重的剁骨斧,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倒给了我一丝疯狂的镇定。另一只手死死拧动油门——
嗡!
引擎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轮胎在滑溜溜的地上疯狂空转,卷起大片浑泥水,接着猛地往前冲去!
轰!
电动车像头被惹毛的钢铁巨兽,带着我,狠狠撞开车棚那扇锈迹斑斑、吱呀响的铁门!门板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向后倒去,溅起更大的水花。
冲!我没半点犹豫,把油门拧到底!电动车瞬间爆发出全部力量,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义无反顾地、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一头扎进那片无边无际、冰冷刺骨、仿佛要吞噬整个世界的、灰蒙蒙的死亡雨幕里,朝着三号楼冲去。
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巨大的哗啦声,像是在为这场突如其来、毫无准备却不得不赴的死亡冲锋,敲响第一声战鼓。风声、雨声、引擎的嘶吼声,在耳边搅成一片混沌的噪音。姐姐的脸、“妹”的模样,细狗在咆哮的样子在脑子里疯狂闪现,我握紧斧头,指节捏得发白,准备迎接任何扑面而来的致命袭击。
可就在这狂奔的、肾上腺素飙升的瞬间,我鬼使神差地低头,瞥了眼攥在手里、屏幕还亮着的手机。
那条刚让手机震动、让我瞬间疯了似的要冲出去的短信,内容清清楚楚显在屏幕上:【小默,我回来了!】
发件人是老板娘。
轰——!
不是丧钟,不是陷阱,不是姐姐的求救。是老板娘,一句轻飘飘的、甚至带着点家常味的“我回来了”。
她从哪儿回来的?怎么回来的?这么大的雨,这么怪、像被世界忘了的时刻,她……还好吗?路上安全吗?有没有受伤?她家人呢?跟她一起回来了吗?还是说,她一个人回来的?
电动车依旧在雨幕里疾驰,引擎依旧嘶吼,冰冷的雨水依旧无情地抽在我脸上、身上。可那股撑着我冲破一切、像要去赴战场的燃烧的怒火和决绝,却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灭了,只留下刺骨的冷和一片大得让人窒息的茫然。
去他妈的差点意思?
现在,我连这“差点意思”到底是啥,都彻底懵了。
前面还是灰蒙蒙、没尽头的雨幕,身后远处是那扇被撞开、在风雨里晃着的车棚门。而我,像个被抽走魂的木偶,握着冰冷的斧头,骑着嘶吼的“铁疙瘩”,在通往未知和荒唐的路上,彻底没了方向。
雨一直下,我的心在忐忑不安!
我淋着雨,将那辆旧电动车慢慢推进楼下走道旁的车棚里。雨水顺着头发丝往下滴,砸在车把的斧头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又顺着金属纹路滑进积在车座的水洼里,发出“嗒”的轻响。
身上的冲锋衣外表,虽然没被冷雨浇透,可是风一吹,寒意就往骨头缝里钻——可偏偏是这刺骨的冷,让我混沌的脑子彻底清醒了。
姐姐在家里,好好的。这个念头像块石头落了地,却没带来半分轻松,反倒让心口空落落的地方,被更沉的不安填得满满当当。
是,老板娘发短信了,说她回来了。要说不高兴是假的——当初她走时塞给我钥匙的模样还在眼前,沙哑的声音混着雨声,像怕这世界下一秒就碎了。如今她能回来,至少证明这糟透的雨幕里,还有人能活着穿梭,可这份庆幸刚冒头,就被更深的疑云压了下去。
她怎么回来的?
我骑着电动车冲出去时,那雨大得能模糊十米外的路,桥面滑得像抹了油,河水里的浪头能拍碎岸边的石头。她一个人?还是跟别人一起?如果是一起,那回来的是些什么人?这被雨水泡得发臭的世界里,除了我和姐姐,除了楼里那几只躲着的猫,还有多少“活着”的人?他们是善是恶?
我靠在车棚的铁柱子上,掏出手机。屏幕上“小默,我回来了”那行字还亮着,可我盯着看了半天,手指悬在输入框上,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问她在哪儿?问她路上遇到了什么?还是问她回来要做什么?
车棚顶的雨水还在往下漏,滴在旁边一辆锈得只剩框架的电动车上,“嘀嗒、嘀嗒”,像在数着我心里的不安。我摸了摸别在腰后的螺纹钢筋,金属的冷意透过湿衣服传过来,比雨水还凉。之前找车、找武器时的决绝,此刻全变成了虚浮的慌——我原以为这趟出门是去“取东西”,是为了撑过更久的雨,可老板娘一回来,这计划就像被雨水泡软的纸,一捏就破。
更怕的是……她回来,会不会把“麻烦”也带回来?
这小区早就没了人气,除了雨声,连只鸟叫都没有。她突然出现,会不会打破这脆弱的平静?万一她身后跟着什么东西,或者她回来的路上,被什么“东西”盯上了……我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后颈发紧,忍不住回头看向单元楼的方向。
楼道口的玻璃门紧闭着,里面黑漆漆的,楼上不知道姐姐是不是,在卧室里坐在窗边听雨,有没有在等我回去。我攥紧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现在该怎么办?上去陪姐姐,假装没看见这条短信?还是去找老板娘,问清楚她回来的缘由?
雨还在下,车棚里的湿气越来越重,连呼吸都带着冷意。我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被雨水模糊的世界,只觉得那不安像藤蔓一样,从脚底慢慢往上爬,缠紧了我的喉咙,连喘气都变得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