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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秋来,暴雨带来的创伤逐渐被抚平,田地里的稻禾抽出了沉甸甸的穗子,在秋风中泛起金色的波浪。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的清香和泥土的醇厚气息。云家上下都沉浸在即将收获的喜悦与忙碌中。
这日午后,云岫正坐在院中的枇杷树下缝补一件父亲的旧衫,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沈砚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外,他手中拿着一卷纸,步履从容。
“云岫。”他立在门外,轻声唤道。
云岫抬起头,见到是他,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迎了过去。“沈公子,快请进。”
沈砚走进院子,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放在石凳上的针线篮,里面除了针头线脑,还有一本他前几日让阿福送来的《千家诗》,书页有些卷边,显然是时常翻看。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将手中的纸卷递给她:“前日整理旧物,找到这份《便民图纂》的残本,里面有些关于收割、储粮的图示和口诀,想着或许对云叔有用。”
云岫接过,展开一看,虽是残本,但上面绘制的农事图画得颇为生动,旁边还配着朗朗上口的农谚。她欣喜道:“太好了!爹爹正愁今年雨水多,怕收割时节掌握不好,这上面说的‘稻黄一时,龙口夺粮’,正是提醒人呢!我这就拿去给爹爹看。”
见她转身就要往田里跑,沈砚下意识地开口:“不急。”顿了顿,又道,“云叔此刻应在午歇。”
云岫停下脚步,恍然笑道:“是了,瞧我急的。”她请沈砚在石凳上坐下,自己去灶间倒了碗凉茶给他。“谢谢你总是想着这些。”
沈砚接过陶碗,指尖触及碗壁的微凉,低声道:“举手之劳。”他抿了一口茶,目光落在院角那几畦长势正好的秋菜上,“伯母种的菘菜,似乎比别家的更青翠些。”
“是我娘用豆渣沤了肥,特意伺候的。”云岫在他对面坐下,重新拿起针线,一边缝补,一边自然地聊着,“娘说等霜降后收了,腌冬菜时,定要给伯母送些去,伯母最爱吃她腌的菘菜心。”
“娘前两日还念叨呢,说云婶腌的菜,爽口下饭。”沈砚看着她飞针走线的灵巧手指,忽然问道,“那本《千家诗》,可能看懂?”
云岫穿针的手微微一顿,脸上泛起一丝赧然:“大多字是认得了,只是有些意思还不甚明白。比不得你,自幼读书。”
“读书识字,本非难事,贵在坚持。”沈砚的声音平和,“若有不解之处……可以问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云岫心湖,漾开圈圈涟漪。她抬起头,撞上他清亮而认真的目光,心头一跳,连忙垂下眼帘,盯着手中的针线,轻轻“嗯”了一声。
这时,云娘子和沈夫人相偕从外面回来,两人手里都提着竹篮,装着刚从河边洗衣归来的干净衣物。见到院中情景,两位母亲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沈夫人笑道:“我说砚儿一转眼就不见了,原来是到云婶这里来了。”
云娘子也笑道:“砚哥儿来得正好,你云叔早念叨着想问问你,那《齐民要术》里说的‘刈早则伤膏,刈晚则穗折’,到底是个什么火候?我们这些粗人,只听个大概,还是你们读书人解得透。”
沈砚忙起身,恭敬回道:“云婶过奖。书中之意,是说收割不宜过早,否则米粒不饱满;亦不宜过晚,否则稻穗易断落。需得看稻穗金黄,谷粒坚硬,便是适时。稍后云叔起身,我再去田边与他细说。”
“那敢情好!”云娘子满口应承,又对云岫道,“岫儿,去把昨儿摘的秋梨洗几个来,给砚哥儿尝尝鲜。”
这般融洽的互动,早已是两家之间的常态。沈砚的博学与沉稳,云岫的灵巧与勤快,在长辈眼中,皆是越看越满意的品质。
秋收的日子终于到了。天未亮,云家便灯火通明,云大山磨快了镰刀,云娘子和云岫准备了充足的饭食茶水。沈家也派了阿福过来,说是沈先生吩咐,秋收忙累,多个劳力搭把手。云大山推辞不过,感激地收下了。
金色的稻田里,镰刀挥舞,汗水挥洒。云大山是割稻的好手,动作迅捷利落。阿福年轻力壮,紧跟其后。云岫和母亲则负责将割下的稻禾捆扎好,堆成垛。沈砚也来了田边,他虽做不了重活,却帮着记录收割的捆数,不时递上水囊,或是将云岫捆好的稻垛码放得更整齐些。
休息时,众人坐在田埂的树荫下。云岫将凉茶和蒸饼分给大家。沈砚接过云岫递来的、用干净荷叶包着的蒸饼,指尖不经意相触,两人都迅速收回手。沈砚低头默默吃着饼,耳根却微微泛红。云岫则假装去看远处忙碌的父亲,脸颊也飞起两朵红云。
云大山喝着茶,看着沈砚,对身边的沈清远(沈先生今日也特意过来看看)感慨道:“沈先生,您瞧这些后生,砚哥儿肯来这田埂地头,不嫌泥泞,真是难得。”
沈清远捋须微笑:“大山兄弟谬赞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并非读书人所求。让他多历练历练,知晓民生疾苦,是好事。”他看着儿子虽沉默却认真的侧影,又看看不远处勤快能干的云岫,眼中满是欣慰。
忙碌了十来日,稻谷终于颗粒归仓。看着仓廪里堆满的金黄稻谷,云大山脸上笑开了花,连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为了庆祝丰收,也为了感谢沈家多次相助,云娘子决定好好张罗一桌饭菜,请沈家全家过来吃顿便饭。
这日,云家灶间格外热闹。云娘子掌勺,云岫打下手,洗菜、切肉、烧火,忙得不亦乐乎。锅里炖着喷香的腊肉菘笋,案板上放着待下锅的嫩滑鱼片,还有自家磨的豆腐,准备做一道沈夫人爱吃的鸡刨豆腐。
傍晚时分,沈家三口如期而至。沈清远带来了自家酿的米酒,沈夫人则拿着一包从娘家带来的精致点心,说是给云岫尝尝。堂屋里,两张方桌拼在一起,摆满了家常却丰盛的菜肴。
席间,气氛热烈。云大山和沈清远推杯换盏,谈论着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打算。云娘子和沈夫人挨着坐,低声说着针线、厨艺的闲话,不时发出愉悦的笑声。
沈砚和云岫坐在下首。沈砚依旧话不多,但神情放松,偶尔在云大山问及书中典故或农谚时,会认真回答几句。云岫则忙着给长辈们布菜、添饭,动作轻快伶俐。
“砚哥儿,别光坐着,吃菜,吃菜!尝尝这鱼,是岫儿她爹今早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鲜得很!”云娘子热情地给沈砚夹了一大块鱼腹肉。
沈砚连忙端起碗接过:“多谢云婶。”
“岫丫头,你也多吃点,这些日子累坏了。”沈夫人也将一块炖得烂熟的鸡肉放到云岫碗里。
“谢谢伯母。”云岫甜甜一笑。
看着两个孩子,沈清远饮了一口米酒,对云大山道:“大山啊,眼看孩子们都大了。砚儿明年若能在县试中得个秀才功名,也算是有了个交代。”
云大山点头:“沈先生教子有方,砚哥儿定能高中!到时候,咱们这十里八乡,也算出了个真正的读书人!”
沈夫人接过话头,语气温和:“功名固然重要,但成家立业亦是根本。我们瞧着岫丫头,真是越看越喜欢,性子好,又能干,模样也周正。”
云娘子听了,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嘴上却谦道:“嫂子可别夸她,这丫头就是实在,比不得镇上那些知书达理的姑娘。”
“话不能这么说,”沈清远摆摆手,“持家过日子,实在最是要紧。岫丫头很好。”
长辈们虽未挑明,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沈砚低着头,专注地吃着碗里的饭,仿佛那米饭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云岫则感觉脸颊发烫,只能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掩饰内心的羞赧与一丝隐秘的欢喜。
饭后,月色如水,洒满庭院。大人们在堂屋继续喝茶闲聊。云岫收拾好灶间,走到院子里透气,发现沈砚正负手站在枇杷树下,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月光为他清俊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
“今晚的月色真亮。”云岫走到他身边,轻声道。
“嗯。”沈砚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她,“给你的。”
云岫讶异接过,触手微沉。她打开锦囊,借着月光看去,里面是一块温润的青玉玉佩,雕刻着简单的祥云纹样,玉质不算顶好,却打磨得十分光滑,在月光下泛着莹莹光泽。玉旁还有一支小巧的紫毫笔,笔杆是素雅的竹节形。
“这……”云岫愣住了。
“玉佩……是去岁我考试得了优等,学官赏的。放着也无用。”沈砚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低沉,“笔……你既喜读书写字,总用树枝在地上划,终是不便。”
他的理由说得有些生硬,但那份心意,却明明白白地传递了过来。云岫握着那犹带着他体温的锦囊,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得她眼眶微微发热。她从未收到过如此郑重又贴心的礼物。
“太……太贵重了。”她声音有些哽咽。
“不及你帮我清理砚台之情。”沈砚看着她,目光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深邃,“收着吧。”
云岫不再推辞,将锦囊紧紧握在手心,低声道:“谢谢……我很喜欢。”
两人并肩站在枇杷树下,一时无话。夜风拂过,带来稻茬的清新气息和隐约的桂花香。秋虫在墙角唧唧鸣叫,更衬得夜色宁静。他们之间隔着一点距离,却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过了许久,沈砚才低声道:“明年……我若中了秀才……”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云岫明白那未尽的含义。她的心怦怦直跳,轻轻“嗯”了一声。
“回去吧,夜里凉。”沈砚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好。”云岫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回灯火通明的堂屋。身后,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渐渐交融在一起。
这一晚之后,两家关系愈发亲近。沈砚开始更频繁地指导云岫读书写字,有时是几个难认的字,有时是一首诗的含义。云岫学得认真,进步也快。她也会在沈夫人身子不适时,过去帮忙煎药、陪伴;在沈清远需要抄写些什么时,主动提出帮忙,她的字虽不及沈砚,却也工整清秀。
田园生活依旧平淡,春种秋收,柴米油盐。但在这些平凡的日常里,两颗自小相伴的心,在长辈的默许与呵护下,在田园的清风雨露滋养下,正悄然靠近,如同溪流汇入江河,自然而必然。未来的路还长,但那份根植于泥土、成长于岁月的牵绊,已足够坚实,足以承载起他们对未来共同的、朦胧而美好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