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渐老,夏意初萌,生活的河流在平稳中蕴含着变化,如同那田间的禾苗,在静默中悄然拔节,孕育着无限可能。
**三月初七,苗情日盛,希望无声自成蹊**
晨光不再仅仅是温暖,而是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落在皮肤上能引起微刺感的力度。太阳升起的速度似乎也快了些,转眼间便已明晃晃地悬在半空,将万物笼罩在其炽热而公正的凝视之下。院落里,那几株果树的叶片边缘微微卷曲,仿佛在抵御这过早来临的暑气。草木的绿色不再是初生时的鲜嫩,而是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墨绿,像是饱饮了阳光与雨露,充满了内敛的力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属于旺盛生长期的气息——新翻的瓜田泥土腥气、酱缸日益浓郁的酵香、还有墙角那丛夜来香在夜间绽放后残留的、甜腻中带着一丝颓靡的芬芳。
云大山起身后的第一件事,依旧是走向那片田野。他站在田埂上,双手叉腰,目光如经验丰富的将领检阅他的士兵般,缓缓扫过那一片已然形成规模的绿色方阵。禾苗已有半尺来高,茎秆粗壮,叶片宽大,层层叠叠,在晨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的摩擦声,仿佛在低声交谈。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好!长得瓷实!”他洪亮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弯腰伸手,轻轻握住一株禾苗的根部,感受着那扎入泥土深处的力量,“这根系,抓地抓得牢!只要后续风雨顺遂,这收成,差不了!”
他的判断,基于的是数十年来与土地打交道的直觉与经验。那茁壮的苗情,便是对他和所有付出汗水者最好的回报。云娘子正将一盆淘米水泼洒在菜园里的瓜苗根旁,闻言笑道:“苗好一半谷。咱们这半个月的辛苦,算是没白费。我看后院的秋葵、扁豆也窜得快,眼瞅着就要搭第二遍架了。”
沈家院内,沈清远也站在小花圃前,面露惊叹。不过旬日功夫,那些草花已然开成了一片绚烂的花海,雏菊、石竹、三色堇,五彩缤纷,热闹非凡。月季更是绽开了数朵,深红、粉白,娇艳欲滴,引得蜂狂蝶乱。那盆他尤为珍视的兰草,花葶已然抽出老高,顶端缀着几个饱满的、淡绿色的花苞,静待绽放。
“这草木生长之力,真是令人敬畏。”他对正在采摘薄荷叶准备泡茶的沈夫人感叹道,“仿佛一夜之间,便换了天地。”
沈夫人将带着清凉气息的薄荷叶放入陶壶中,微笑道:“是啊,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我们只需顺应这节奏,静观其成便好。”
早饭后,村庄沉浸在一片因作物长势良好而带来的、普遍的乐观气氛中。田畴间不再仅仅是劳作的农人,也多了一些像云大山一样,纯粹是去“看苗”、去感受这份生长喜悦的身影。彼此相遇,谈论的不再是具体的农活技巧,更多的是对年景的预测和丰收的憧憬。
云大山今日没有安排重活。他去了后院,给那些长势迅猛的秋葵、扁豆苗搭设更结实的第二层竹架。他的动作稳健有力,将一根根竹竿深深插入土中,交叉捆绑,形成一个足以支撑藤蔓未来攀援、开花结果的牢固结构。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他却浑然不觉,口中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山歌。
云娘子则开始清洗、晾晒一家人的被褥。趁着这日渐猛烈的阳光,将被褥中的潮气和积尘彻底驱散。她用力拍打着棉絮,发出“嘭嘭”的闷响,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飞舞,如同金色的精灵。云岫在一旁帮忙,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力抖动着床单,那宽大的布帛在她手中像一面旗帜般猎猎展开,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味。
沈清远今日的计划是去一趟镇上,将托裱好的绣作取回,并再购置一些书籍和文具。他换上了一身见客的干净长衫,显得清癯而儒雅。沈夫人仔细替他整理了衣冠,又将一份采购清单和钱袋交到他手中。
“路上当心,早些回来。”她轻声叮嘱。
沈砚今日学堂有测验,早已出门。沈清远便独自一人,踏着晨光,向镇子方向走去。
院落里,少了沈清远的身影,似乎安静了些。沈夫人将屋内彻底清扫了一遍,然后坐在廊下,就着明亮的光线,开始阅读一本新的诗卷。她的身影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娴静优雅。
云岫帮母亲晾完被褥,额上已见细汗。她回到廊下,见沈夫人正在读书,便放轻了脚步,自己也拿出那本《千字文》和沈砚给的羽毛笔,在一张废纸上,照着上面的字,一笔一划地认真摹写。遇到不认识或写不好的字,她便蹙着眉头,反复练习。那专注的神情,与不远处沈夫人读书时的沉静,竟有几分神似。
晌午时分,日头愈发毒辣。云大山搭好了瓜豆架,回到屋中歇凉。云娘子用新间的小油菜和豆腐做了一锅清淡的汤菜,又切了一盘自家腌的咸鸭蛋,红油直流,引人垂涎。
“这天,眼看着就热起来了。”云大山喝着菜汤,抹了把汗,“等沈先生回来,得商量着,是不是在院子里搭个凉棚,不然这夏日晌午,都没个阴凉地儿待。”
云娘子点头称是:“是该搭一个。用那种细竹和苇席搭,又凉快又透气。”
午饭后的时光,被暑气蒸得有些慵懒。云大山在堂屋的竹椅上打着盹。云娘子则就着窗口的光线,继续缝补衣物。云岫练字练得手腕发酸,便放下笔,跑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用水拍拍脸,这才觉得凉爽了些。她看到沈夫人依旧在廊下安静读书,仿佛周遭的暑热与她无关,心中不禁暗暗佩服。
下午,沈清远从镇上归来。他不仅取回了装裱一新的《春山瑞霭图》,还将它精心包装好,作为一份特别的礼物送给了云大山夫妇,感谢他们这段时日以来的照拂。云大山和云娘子又惊又喜,他们虽不懂字画精妙,但那画中的山水气韵与精工细作,却让他们感受到了沈家真挚的情谊,连忙郑重地将画收好,预备也挂在堂屋正中。
沈清远还带回了几包镇上有名的糕点,以及给沈砚的新书和给云岫的一叠更优质的宣纸与两支兼毫小楷笔。这细致的关怀,让云岫捧着新纸笔,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傍晚,夕阳的余威不减,院子里依旧闷热。沈清远说起了在镇上的见闻,提到了官府似乎有意在夏初兴修附近的一处水利。云大山听了,若有所思:“若是真能修好那水渠,咱们下游这片地的灌溉就更便利了,是件大好事!”
晚饭后,暑热稍退,微风渐起。两家人在院中纳凉,那幅《春山瑞霭图》被暂时挂在廊下欣赏,在暮色中更显意境悠远。大家吃着沈清远带回的糕点,谈论着白日的琐事与未来的打算,气氛融洽。
“这苗也起来了,心里就踏实了一大半。”云大山望着暮色中那片黑黢黢但充满生机的田野,语气安然,“往后,就是浇水、施肥、除虫,精细伺候着,等着它抽穗、扬花、灌浆了。”
沈清远颔首:“春华秋实,乃是天理。我等只需尽人事,听天命便可。”
夜色渐深,月明星稀。云岫将她得到的新纸笔小心翼翼地收入她的小提篮,与那些石头、贝壳、杯垫放在一起。她觉得,这个篮子越来越重,里面装着的,不仅是物品,更是时光、是关爱、是成长的点滴,是她这个春天最宝贵的财富。
三月初七,这“苗情日盛,希望无声自成蹊”的一天,就在搭设瓜架的劳作、晾晒被褥的勤快、镇上来往的奔波与收获礼物的惊喜中,平稳而充实地度过了。田间的希望,已然从一颗种子的承诺,化为了眼前这片郁郁葱葱、触手可及的繁荣。生活的重心,也从开拓与奠基,转向了更为长久的守护与期盼。人们的心,如同那沉甸甸的禾苗,在这温暖的春夜里,怀着对未来的笃定与宁静的喜悦,沉沉地安睡,积蓄着迎接下一个阶段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