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气氛依旧浓郁,却已悄然添上了一丝日常生活的烟火气,如同醇酒饮至微醺,最是熨帖人心。
**大年初四,迎神接福,寻常烟火见真章。**
传说中,腊月二十三升天述职的灶王爷,会在这一日携着一家新的一年之吉凶祸福,返回人间。因此,初四日的头等大事,便是“迎灶神”。虽不比送灶那日的隆重,却也马虎不得,需以一颗虔诚清净之心,迎接这家宅的守护神只归来。
天色微熹,两家厨房便已飘起了清新的香气。云娘子用新磨的糯米粉混合着白糖,蒸制了一盘软糯香甜的“迎神糕”,又备下三碟清供:一碟饱满的红枣,一碟金黄的柿饼,一碟自家炒制的香脆花生。沈夫人则素手调制了一壶清冽的甘泉水,并奉上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如白玉方糕、芝麻薄脆,摆盘雅致,与云家实在的风格相映成趣。
辰时初刻,两家分别于自家灶间设下香案。云娘子带着云岫,沈夫人伴着沈砚,各自焚香净手,恭敬礼拜,口中默念祈愿之词,无非是“灶王爷归位,保家宅平安,佑衣食丰足”之类。香烟袅袅,带着虔诚的希冀,盘旋上升,仿佛真能通达天听。
礼毕,撤下供品,那沾染了“神气”的糕饼果品,便成了孩子们的一份惊喜。云岫捧着一块迎神糕,吃得嘴角沾满糯米粉,跑到沈家院中,非要分给沈砚一半。沈砚正在帮母亲收拾香案,见她跑来,也不推拒,就着她掰开的那半块,低头轻轻咬了一口,甜糯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一直暖到心底。
“迎神”的庄重过后,年的节奏便真正松弛下来。男人们不再需要四处拜年,女人们也无需筹备大规模的家宴。这一日,仿佛是为了让人们在年节的狂欢后,能喘一口气,好好品味这来之不易的闲适与丰足。
云大山搬出了他那套许久未动的木工家什,就在自家院中,叮叮当当地修理起一把有些摇晃的旧椅子。阳光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汗水顺着古铜色的皮肤滑下,带着一种踏实劳动的美感。沈清远没有回书房,反而搬了把椅子坐在不远处,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云大山干活,偶尔递个工具,或是就木料的纹理、榫卯的结构聊上几句。一个动手,一个动口,竟也十分和谐。
沈夫人则带着那副未完成的缠枝莲绣品,来到云家,与云娘子一同坐在廊下做针线。云娘子在给云大山缝补一件磨破了肘部的旧棉袄,针脚细密匀称。两人时而低声交流着绣艺针法,时而聊聊村里的趣闻,或是分享一下持家过日子的心得。云岫也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旁边,手里拿着沈夫人给她的简单绣绷,学着绣那总是绣不圆润的莲花花瓣,眉头蹙得紧紧的。
“手腕要松,线不要拽得太紧,”沈夫人放下自己的活计,倾身过去,手把手地调整云岫的姿势,“你看,这样,针脚自然就顺畅了。”她的声音温柔,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耐心十足。
云岫在沈夫人的指导下,慢慢找到了些感觉,虽然绣出来的花瓣依旧有些歪斜,但比之前已进步不少。她抬起头,冲着沈夫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谢谢沈伯母!我好像会一点了!”
沈夫人看着她明媚的笑脸,心中一片柔软,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岫儿聪明,慢慢来,总会越绣越好的。”
这时,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看书的沈砚,不知何时放下了书卷,目光落在云岫那专注又有些笨拙的侧影上,见她因为一点小小的进步而雀跃,嘴角也不自觉地牵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午后,日头偏西,带来了些许凉意。云娘子起身道:“这迎神糕还有不少,晚上咱们就着剩菜,熬一锅浓浓的米粥,把糕蒸热了吃,又暖和又省事。”
沈夫人含笑点头:“正合我意。我那还有些酱瓜,正好佐粥。”
晚饭果然极简单。两家人围坐在云家温暖的堂屋里,就着几样除夕、初一来回热过、滋味愈发醇厚的剩菜,喝着熬得米油都出来的粘稠白粥,配着蒸得软乎乎的迎神糕和沈夫人带来的爽脆酱瓜。没有推杯换盏,没有珍馐美馔,只有碗筷轻碰的声响和偶尔的低声笑语,却充满了寻常人家的安稳与满足。
饭后,沈清远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忽然对云大山道:“大山兄弟,今日迎神接福,是个好日子。我那里还有些不错的茶叶,不如一同品鉴,也算不负这良宵?”
云大山对品茶一窍不通,但听闻是“好日子”,又见沈清远兴致颇高,便爽快应下:“成!虽然我喝不出个子丑寅卯,但陪沈先生坐坐,说说话,是顶好的!”
于是,男人们移步沈家书房。沈清远取出珍藏的紫砂壶和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娴熟地温壶、置茶、冲泡、分杯。动作行云流水,带着文人特有的雅致。他将一盏澄澈透亮、香气清幽的茶汤递到云大山面前。
云大山双手接过,学着沈清远的样子,先观其色,再闻其香,然后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初入口微苦,旋即化作甘醇,满口生津。他咂咂嘴,老实说道:“沈先生,这茶……喝着是比我们那大叶子茶顺口多了,香!”
沈清远笑了,并不介意他的直白,反而开始讲解起这茶的产地、工艺和品饮的妙处。云大山听得半懂不懂,却觉得这慢悠悠的节奏,这满室的茶香,以及沈清远温和的讲述,都让人心神宁静。
而在云家这边,云岫洗漱完毕,却还不肯睡,缠着母亲问:“娘,灶王爷真的回来了吗?他会不会看到我今天差点把绣花针掰断了?”
云娘子失笑,点了点她的额头:“灶王爷心善,看你认真学,高兴还来不及呢!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哄睡了女儿,云娘子走出房门,看见沈夫人还坐在堂屋灯下,就着灯光细细地审视着云岫白日里那歪歪扭扭的绣活,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姐姐,还没歇着?”云娘子走过去坐下。
“看看岫儿绣的,”沈夫人将绣绷递给云娘子,轻声道,“虽说稚嫩,但这股子认真劲儿,难得。”她顿了顿,望向窗外沈家书房透出的温暖灯光,语气欣慰,“你看他们,一处品茶闲话,多好。这日子,真真是越过越有滋味了。”
云娘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笑了:“是啊,谁能想到呢?咱们两家,能处得像一家人似的。”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两家窗户里透出的灯火,像夜空中最温暖的星辰,彼此守望。大年初四,这迎神接福、归于平淡的日子,就在这茶香、粥暖、针线闲话与彼此陪伴的安宁中,深深烙印在记忆里。年的热闹渐渐沉淀为日常的温情,如同那盏清茶,初品或许平淡,回味却愈发甘醇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