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种后的土地在静默中积蓄力量,而生活的溪流则绕过田垄,在更为细腻的日常沟壑中,潺潺流淌,映照出人情与物趣的点点辉光。
**正月廿四,俗常烟火,光阴细处见真淳**
这一日的晨光,似乎比前几日更添了几分和煦。太阳不再是冬日那般苍白遥远,而是带着实实在在的暖意,将人的影子在院中拉得清晰而短促。春风也收敛了料峭,变得温驯起来,拂过面颊时,只带来杨柳新芽的淡淡青涩气息。村庄里,大规模集体劳作的喧嚣已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各家各户院落里传出的、零零碎碎却充满生活质感的声响。
云大山没有再去田里“巡查”。他信步走到屋后那片小小的竹林,挑选了几根粗细合宜、竹节匀称的翠竹,拖回院中。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坐在小马扎上,就着暖阳,用一把窄窄的篾刀,不紧不慢地破开竹子,削成粗细不一的篾条。那动作流畅而富有节奏,篾刀与竹子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一种手艺人特有的沉静与笃定。他准备编几个新的箩筐和背篓,替换下那些用了多年、已然有些松垮的旧家什。
云娘子则在灶间里忙碌着另一桩“大事”。她将昨日发好的那一盆老面端出来,那面团涨得鼓鼓囊囊,布满了蜂窝般的气孔,散发出酸暖诱人的香气。今日,她不仅要蒸制日常的馍馍,还打算做些别致的面点——几个嵌着红枣的“花糕”,几个包了豆沙馅的“刺猬包”,甚至还打算用剩下的边角料,给云岫捏个小兔子。这是年节过后,寻常日子里一点小小的、甜蜜的调剂。
沈家院内,沈清远今日没有去书房。他拿着小锄头,在花圃边新开垦出的一小溜地上,小心翼翼地播种下几行胡萝卜和菠菜的种子。这是他从云大山那里讨来的种子,也是他第一次独立完成从开沟到播种再到覆土的全过程。动作虽慢,却一丝不苟,额上竟也见了微汗,仿佛完成了一件极为了不起的工程。沈夫人在一旁看着,递上布巾,眼中带着鼓励的笑意。
沈砚则坐在廊下的阴凉处,面前摊开的是一本《水经注疏》。他看得入神,时而提笔在旁边的纸上勾勒几笔,似是山川脉络。学堂的功课对他而言并不繁难,他更愿意在这些自己感兴趣的领域深耕。阳光透过廊前初绽的蔷薇花丛,在他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随风轻轻摇曳。
早饭后,云岫被母亲指派了一项新任务——学习发豆芽。云娘子将一小碗颗粒饱满的绿豆交给她,示范如何淘洗,如何用温水浸泡,如何覆盖上湿润的纱布,放置在温暖避光处。
“这发豆芽啊,最考校人的耐心和细心。”云娘子叮嘱道,“水不能多,不能少,早晚各淋一次水,要均匀。温度高了容易烂根,低了又不肯发芽。你且试试看,过几日咱们就有鲜嫩的豆芽吃了。”
云岫觉得这比纺线有趣多了,捧着那碗绿豆,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宝贝,小心翼翼地照看着,充满了新奇与期待。
这边厢,沈夫人则拿出了她那套精致的绣架和五色丝线,准备开始绣制一幅较大的作品——一幅预备挂在客厅的《春山瑞霭图》。她先将描好画稿的白色软缎在绣架上细细绷紧,然后挑选丝线,比对颜色。那专注的神情,与云大山破篾、云娘子揉面时的样子,并无二致,都是对手中技艺的全情投入。
上午的时光,便在两家院落各自安静而专注的忙碌中悄然滑过。云大山手下,青色的篾条渐渐交织成箩筐的雏形;云娘子手下,雪白的面团在她巧手中变幻出各种可爱的形状,上了蒸笼,灶间开始弥漫出浓郁的麦香;沈清远不时去查看他刚播下种的那一小块地,仿佛能看穿泥土,看到下面正在萌动的生命;沈砚的书页又翻过数张;云岫则按捺不住,偷偷掀开纱布看了好几次她的绿豆,见尚未有动静,才悻悻然盖好。
晌午时分,云娘子蒸的面点出了锅。花糕暄软,红枣甜糯;刺猬包栩栩如生,用黑豆点了眼睛,憨态可掬;那小兔子更是活灵活现。她拣了几样品相最好的,让云岫给沈家送去。
云岫端着还烫手的蒸屉跑过去,沈夫人见了,连连称赞云娘子的好手艺。沈清远拿起一个刺猬包,端详半晌,竟有些不忍下口。沈砚的目光则在那只胖乎乎的小兔子身上停留了片刻,才默默拿起一个花糕。
午饭自然是以这些精巧的面食为主,搭配着一锅清淡的菜叶粥和云娘子自己腌的脆爽小菜。简单的饭食,因了这点心而显得格外温馨惬意。
“过日子,就是这点点滴滴的心思。”沈夫人吃着花糕,感慨道,“妹子这双手,真是能化寻常为神奇。”
云娘子笑道:“不过是些粗浅手艺,哄孩子开心罢了。比不得姐姐的绣活,那才是真功夫。”
午后,日头偏西,光影变得柔和。云大山继续他的编织,一个结实美观的新箩筐已初见成效。沈清远小憩片刻后,回到书房,开始整理他近日记录的春耕、野菜等见闻札记,打算誊抄修订。沈砚依旧在廊下看书,只是换了一本地理图志。
云岫记挂着她的豆芽,又去查看,惊喜地发现,有些绿豆已经裂开了小嘴,吐出一点点稚嫩的白色根芽!她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忙按照母亲的吩咐,用清水细细淋过,再小心覆盖好。完成这“神圣”的任务后,她见沈夫人正在绣花,便被那绚丽的丝线和精美的图案吸引了过去,安静地坐在一旁观看。
沈夫人见她感兴趣,便放慢手中的针线,轻声给她讲解不同的针法,如何用颜色的深浅过渡来表现山峦的远近和云雾的虚实。云岫听得似懂非懂,但那双灵动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对美的惊叹与向往。她看着沈夫人那双白皙纤巧的手,引着彩线在缎面上上下翻飞,渐渐勾勒出青山的轮廓,只觉得比那戏法还要奇妙。
沈砚从书卷中抬起头,看到母亲正耐心地给云岫讲解,而云岫托着腮,听得无比专注,夕阳的金光给她们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毛边。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觉得这幅画面,比任何书中的插画都要动人,悄悄地,印在了心底。
傍晚,云大山的新箩筐终于完工,他拎起来左右看看,满意地点点头。沈清远也整理好了部分札记,吹干墨迹,小心收好。云娘子开始准备晚饭,炊烟再次袅袅升起,与夕阳的余晖缠绕在一起。
晚饭后,夜幕轻垂,星子初现。两家人在院子里小坐,享受着春夜的凉爽。没有特别的话题,只是随意闲聊,说说白日的琐事,听听远处隐约的蛙鸣。大红袍在脚边踱步,偶尔发出满足的“咕咕”声。
正月廿四,这“俗常烟火,光阴细处见真淳”的一天,就在这破篾编织、蒸制面点、发豆芽、读书绣花的平凡光景中,静静流淌而过。它没有惊心动魄的事件,没有浓墨重彩的渲染,有的只是生活本身那细碎、温暖而坚韧的质地。正是在这日复一日的寻常烟火里,情谊得以沉淀,希望得以滋养,光阴也仿佛被这俗常的温暖拉长,变得绵厚而富有韵味。所有对未来的期盼,都融入了这一个个踏实而具体的当下瞬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