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后,仿佛是宇宙诞生前的混沌,是万物终结后的死寂。
无穷无尽的威压自那深邃的缝隙中倾泻而下,犹如实质的潮水,瞬间压得整座城市的空气都凝固了。
然而,这股力量并未带来毁灭,它反而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先前因百鬼暴动而激荡不休的阴阳二气强行抚平、归序。
就在这股天威的镇压下,覆盖全城的香火结界终于彻底稳固。
原本虚幻的金色光罩瞬间凝实,一道道赤金色的脉络从地铁口的香火基盘处疯狂蔓延,顺着街道、楼宇、桥梁,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每一寸土地都笼罩其中。
护世火脉,成了!
这不再是临时拼凑的防御,而是真正刻入城市地脉的永固大阵。
天桥之上,一名身着老旧中山装、气息沉稳的结界守吏盘膝而坐。
他双手结出一道繁复到极致的法印,双目紧闭,额上青筋暴起。
他调动的并非自身灵力,而是这整座城市的人间烟火、万家灯火!
他将那股来自地府边缘、冰冷无情的“封印周期”法则,强行从这天威之下剥离出一丝烙印,狠狠地刻入了脚下温热的人间地脉之中。
“嗡——”
一声肉耳不可闻的共鸣响彻全城。
从此以后,百鬼夜行将不再是毫无征兆的无序暴动,而是一个可被预知、可被准备的“轮回调节日”。
天灾,被人为地驯化成了节气。
守吏缓缓收功,吐出一口浊气,望着下方灯火通明的城市,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存在解释:“地府不管情,可人间……得有人管。”
他的声音落下,远处一条沉寂的街角,那曾被怨气笼罩的哭巷中,一缕微弱的香火悄然燃起。
哭巷婆婆那几近消散的残魂,竟在这庞大的香火之力滋养下缓缓凝聚成形。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随即,她脚边那七双被擦得干干净净的童鞋,逐一亮起了微光。
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温度,最终化作了七盏悬浮在半空中的“守夜灯”。
灯焰温暖如旧,静静地守护着那条再也不会有孩子哭泣的小巷。
地铁入口处,影无归单膝跪地,那盏曾燃尽无数怨魂的断灯,在他掌心彻底熄灭,化作一捧冰冷的灰烬。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祁诀,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你说他们要的不是复仇……是被记得。可若有一天,连这城市里最后一盏灯也灭了呢?谁来记得我们?”
祁诀倚靠着几乎断裂的桃木剑,脸色苍白如纸,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却愈发坚定:“那就让活人学会——怎么为死人点灯。”
说完,他转头望向不远处紧紧抱着糖纸盒的沈微,声音前所未有地轻柔:“微微,你还记得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最怕什么?”
沈微歪了歪头,大眼睛里映着周围温暖的灯火,清脆地回答:“怕黑。但哥哥说,灯总会亮的。”
祁诀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和决绝:“是啊。所以这一次,换我来当那盏灯。”
话音未落,一个踉跄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
是那个几乎被抽干了精气神的灯油匠,他拖着半残的身体,手里却郑重地捧着最后一罐灯油。
那罐子通体漆黑,里面盛放的液体却仿佛有生命般,翻滚着浓稠的怨与恨。
“这是影无归的执念本源……他一生的不甘与怨恨都在里面。”灯油匠喘着粗气,将罐子递给祁诀,“这是最毒的怨火灯油,但……若有心甘情愿之人,愿替他守这盏灯,它就会反噬其主,化作最纯粹的‘愿火’。”
祁诀毫不犹豫地接过那冰冷沉重的罐子,转身便走向那座作为阵眼核心的香火基盘。
影无归猛然抬头,眼中凶光毕露,厉声喝道:“你敢烧我?”
祁诀摇头,他的步伐虚浮,背影却无比挺拔:“我不烧你。”他站在基盘前,拧开罐子,看着里面那团挣扎的黑火,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请你……留下。”
他没有丝毫迟疑,将整罐灯油尽数倾入阵心!
“我以祁诀之名,告慰此城亡魂!”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喝,声音传遍整座结界,“不是驯化,不是净化,是邀请——影无归,你愿不愿,当这人间第一盏‘守夜灯’?”
没有符咒,没有镇压。
只有一句平等的邀请。
黑色的灯油落入香火阵心的刹那,并未被金色的火焰吞噬,反而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主动地燃烧起来!
火焰腾起三尺之高,那浓稠的黑油在烈焰中竟自燃成一缕纯净的青烟,如同一条有灵性的蛟龙,瞬间缠绕上了祁诀的手腕。
就是这一刻,整座城市里,所有游荡的、沉睡的、嘶吼的亡魂,无论身在何处,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它们齐齐转身,默默地、无声地,面向地铁口的方向。
地铁轨道深处,那个总在寻找妈妈的铁轨鬼童,停下了哭泣,他弯腰,从地上拾起半张被撕碎的车票,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老城区的邮局里,那个永远在投递死亡信件的老邮差残魂,放下了手中的信封,对着远方默默脱帽。
街角的涂鸦墙上,那幅由怨念画师绘出的“百鬼抬棺”,画面竟自己流动起来,棺材消失了,百鬼不再狰狞,而是提着灯笼,变作了一副“百鬼守夜图”。
影无归闭上了眼睛,两行血泪无声滑落。
他猛地伸手,撕开了自己破烂的黑袍,露出胸前。
那里没有血肉,只有一道深刻的烙印,像是一块铭牌,上面刻着几个冰冷的字:义庄守尸人·冤死者。
他伸手,竟硬生生将这块承载了他所有身份与痛苦的烙印从魂体上剥离下来,投入了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这一盏灯,”他的声音不再沙哑,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庄严,“不为怨,不为恨……只为‘我曾活过’。”
轰——!
火焰轰然暴涨,那纯青色的焰心骤然染上了一抹血色,随即化作一盏巨大而温暖的灯影,冉冉升起,悬于城市正中。
第八盏“守夜灯”,灯焰如血,其光却足以照亮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祁诀再也支撑不住,但他没有倒下,而是仰起头,望向高空。
那扇被称为“轮回仲裁庭”的虚影之门,此刻已然完全开启。
门内不再是混沌,而是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绝对的虚无。
一张由光芒构成的玉牒自门中缓缓浮现,上面的文字直接烙印进祁诀的脑海:
【‘愿行之路’终极权限激活,宿主祁诀,以身承愿,以命点灯,逆转定数,功过相抵。
现赋予宿主一次挑战‘天命裁定’之机。】
【挑战代价:永久失去‘自我认知’。】
代价,是他之所以为他的一切。
祁诀的目光越过玉牒,看向了远处的沈微。
女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没有哭,只是将那张画着笑脸的糖纸叠好,紧紧捧在手心,对着他轻声说:“哥哥,那里太黑了,微微去不了。但是,灯会替我看着你的。”
祁诀笑了,他点了点头,拖着那副几乎碎裂的残躯,放弃了桃木剑的支撑,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扇通往未知命运的光门。
笼罩三界的无声弹幕,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才终于有一行字,孤零零地、缓缓地飘过整个天幕:
“被告,已经入场。那么,法官……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