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空间”的概念,至少不是常理所理解的那种。也不是纯粹的虚无,并非出云终结后的那片“无量空处”。
这里更像是……无数条奔腾汹涌的、由纯粹“意义”与“概念”构成的洪流,在超越维度的层面彼此交织、碰撞、又诡异地并行不悖的夹缝。
光怪陆离的色彩并非视觉所见,而是法则直接投射在认知上的涟漪;无法形容的声响并非耳朵所闻,而是不同命途轨迹摩擦产生的、直抵灵魂的嗡鸣与低语。
这里是命途的狭间,是星神伟力辐射的边缘,是寻常人难以驻足,甚至难以理解的混沌疆域。
苏拙的“意识”悬浮于此。
他此刻没有具体的形体,更像是一团微弱但异常坚韧的、由“自我”认知凝聚的光点,在这片法则的乱流中载沉载浮。极度的虚弱感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作用于他存在的“本质”。
那种感觉,就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烛火,连维持自身稳定的光芒都显得勉强。
然后,一阵毫无征兆的、极其夸张的、仿佛集合了世间所有滑稽戏码精髓的大笑声,在这片法则狭间中轰然炸响!
“哈哈哈哈哈——!!!哎哟喂,看看这是谁?这不是我们那位自诩聪明、跑去大黑洞里游泳的‘存在’预备役,苏拙大人吗?”
笑声如同顽童用指甲刮擦琉璃,刺耳又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穿透力,直接震荡着苏拙的意识核心。
伴随笑声,一团无法形容具体形态、仿佛由无数张嬉笑怒骂的面具、飘忽不定的彩带、荒诞不经的乐器虚影以及纯粹“欢闹”概念拼凑而成的“存在”,滴溜溜地旋转着,出现在苏拙意识光点的正前方。
【欢愉】星神,阿哈。
即便只是投影或者一个念头,那属于至高命途之主的、无法抗拒的“存在感”与“特异性”,依旧让苏拙虚弱的光点剧烈摇曳起来。
“怎么样?黑洞里面暖和吗?是不是比浮黎那冷冰冰的镜子好玩多了?”
阿哈的声音变换不定,时而像尖刻的嘲讽,时而又像孩童天真的发问,但内核里那股子毫不掩饰的“看乐子”意味始终如一:
“咱可是亲眼瞧见了哟!你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去,一副要跟那大眼珠子(指【虚无】Ix)讲讲道理的模样,结果呢?嘿!被人家‘看’得差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吧?”
“哦,不对。”
那团欢愉的聚合体扭曲着,模拟出一个“捧腹大笑”的姿态:
“笑死我了,人家甚至没看你!”
“费劲巴拉折腾那么久,救这个,护那个,逆转时间,铸造神兵,最后连自己的老本都掏出来送人了……
结果呢?世界该没还是没了,人该变怪物的变怪物,该没的还是没了,连你自己,也差点成了那‘无’的一部分,在那灰河里头泡到发霉!哈哈哈!白费劲!全是白费劲!这乐子可太棒了,比阿哈我自己编排的戏剧还有趣!”
面对阿哈这连珠炮般、毫不留情的嘲讽,苏拙的意识光点只是静静悬浮着。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难以产生。极致的虚弱和刚刚经历的、彻底否定“意义”的终局,似乎将他所有的激烈反应都抽干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凝聚起一点“声音”的意念,传递过去,微弱却清晰:
“多谢……又一次救了我,阿哈。”
这句道谢显得平淡而干巴,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礼貌。
“嘁——”阿哈发出一个拟声的不屑音调,那团聚合体凑近了些,无数闪烁的“眼睛”虚影仿佛要把他看穿:
“谁要你道谢?阿哈我只是路过,看见一个快被‘无’同化的倒霉蛋,顺手捞了一把而已!毕竟,你要是真没了,以后谁给阿哈讲那么有趣的‘崩坏野史’?浮黎那冰块脸可没意思多了,毕竟祂……”
阿哈顿了顿,语气里的戏谑稍减,多了点探究:
“不过说真的,你小子现在状态可够稀碎的。咱能感觉到,离开那大眼珠子的地盘后,你里面那几条‘道’(指命途)总算又开始慢慢淌水了,虽然细得跟头发丝似的。但就算这样……还是没用,对吧?”
苏拙沉默,算是默认。
他确实能感觉到,在这命途狭间,远离了【虚无】Ix本体那无所不在的阴影压制后,他那近乎枯竭的【终末】、【记忆】、【欢愉】三重命途本源,如同龟裂大地深处重新渗出的涓涓细流,正在极其缓慢地、被动地得到来自各自命途长河的微弱补充。
但这补充,仅仅能维持他这缕意识不散,让他存在的基础不至于崩塌。
想要主动调用、施展任何一种命途的力量?
只要他产生这样的念头,试图去凝聚、引导那细流般的力量,一种更本源、更深沉的“阻滞”与“转化”便会立刻发生。
那并非外来力量的干扰,而是源自他自身存在的“底色”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仿佛他所有的“行动”、“干涉”、“创造”或“改变”的意图与可能性,在即将转化为实际力量输出的那一刹那,都会被一种无形的、来自内部的机制,先一步抽空其“意义”与“目的”,将其转化为最纯粹的、不产生任何实际影响的“虚无”。
就像试图点燃一团湿透的柴薪,无论火星多么炽热,最终都只会冒出无力的青烟,而无法燃起真正的火焰。
他成了力量的绝缘体,或者说,他成了将一切主动行为导向“无效”的转化器。除非他彻底理解并解决这种内在的“虚无化”机制,否则他空有命途行者、令使、乃至星神的位格,却再也无法行使任何实质性的权能。
“因为你自己‘信’了啊,笨蛋。”
阿哈的声音变得有些嫌弃,仿佛在说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你打心底里,认了那套‘一切皆空,徒劳无功’的调调。不是大眼珠子强迫你的,是你自己看了那些轮回,经历了那些失去,然后……‘悟’了。
你的‘道心’……嗯,用你们仙舟的话是这么说的吧?你的‘道心’蒙尘了,蒙的还是最麻烦的‘虚无’之尘。现在你每动一个念头,想要‘做’点什么,那念头自己就先怀疑起自己有没有意义,这力量还怎么使得出来?”
阿哈的聚合体扭曲成一个摊手的形状:
“所以啦,在你自己把那层灰擦干净,重新‘信’点啥之前——哪怕信明天早餐特别好吃呢——你是别想再跟以前那样,挥挥手就倒转星辰,瞪瞪眼就抹杀意志咯。现在的你,弱得跟刚出生的虚卒似的,不,可能还不如,至少虚卒砍人时不会怀疑自己为啥要砍人。”
这番直白甚至粗俗的点评,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将苏拙此刻的困境剖析得清清楚楚。他无法反驳。阿哈说的,正是他隐约意识到却不愿深想的真相。他的力量并未被剥夺,而是被他自己的“认知”和“心境”封印了。
“那……我该如何回去?”苏拙不再纠结力量的问题,问出了当前最实际的困惑。他指的“回去”,自然是回到他原本所在的、那个有仙舟、有列车、有故人(和麻烦)的时空。
“回去?简单啊!”阿哈的语气立刻又欢快起来,仿佛找到了新的乐子,“你体内那点儿【终末】的底子还在嘛,虽然你自个儿用不了,但阿哈我可以帮你‘推’一把!就像帮一个卡在泥坑里的轮子,给它一脚!”
那团欢愉的聚合体开始高速旋转,散发出更加混乱而强烈的色彩与律动。
“抓紧咯!咱这就送你回你该待的‘现在’!不过记住咯,小子,”
阿哈的声音在剧烈的法则扰动中显得有些缥缈,但其中的戏谑依旧清晰:
“回去以后,夹起尾巴做人!你现在可是个‘瓷器’,一碰就碎!你那些老相好、新麻烦,可都等着你呢!要是再把自己玩脱了,阿哈我可不一定次次都有空捞你!毕竟,看乐子虽然有趣,但总看同一出悲剧,也是会腻味的!哈哈哈哈哈——!”
在阿哈标志性的大笑声中,一股庞大却异常“柔和”(相对而言)的欢愉伟力,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刺入苏拙意识光点深处,与他那微弱流淌的【终末】命途本源产生了短暂的共鸣与牵引。
并非逆转,而是“定位”与“回归”。
苏拙只感觉自己的“存在”被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裹挟,沿着一条由【终末】概念所标记的、指向特定“时间坐标”的狭窄路径,急速滑行!
无数光影碎片——出云的毁灭、忘川的冰冷、铸刀的苍白、更早之前与流萤的分别、与黑塔的争执、镜流的泪水、白珩的笑靥、仙舟的烽烟、列车的旅途……乃至更加久远、更加模糊的碎片——如同被倒放的胶片,在他意识边缘飞速掠过,却又无法抓住分毫。
这个过程似乎无比漫长,又仿佛只在刹那。
……
仙舟·罗浮,苏拙客居别院。
午后疏懒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室内洒下斑驳温暖的光影。熏香袅袅,茶烟微散,一切都保持着主人片刻离开前的宁静模样。
软榻之上,空间极其细微地扭曲了一瞬,仿佛平静水面上泛起的一圈涟漪,迅速消散,未曾惊动任何尘埃。
苏拙缓缓睁开了眼睛。
熟悉的屋顶横梁,熟悉的熏香气味,熟悉的、属于仙舟客院特有的宁静氛围。
他正躺在自己房内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姿势似乎与他“离开”前并无二致。窗外的光线角度,室内香炉中香柱燃烧的长度,一切都表明,时间仅仅过去了极为短暂的片刻,或许只是他一次短暂的走神,或是一个盹儿。
然而,身体的感觉却与这宁静的表象截然不同。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并非受伤后的疼痛,也不是力竭后的疲惫,而是一种更本质的、仿佛整个“存在”都被大幅度“稀释”了的空洞与乏力。他尝试动一下手指,感觉就像在黏稠的胶水中移动,异常沉重且迟缓。
体内,原本如臂指使、浩瀚磅礴的三重命途力量,此刻感应起来一片沉寂,如同彻底死去的火山,只有最深处传来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脉动”,证明它们尚未彻底离去,但也仅此而已。
记忆,则呈现出一种清晰的割裂感。
仙舟的一切——与景元重逢,再见到镜流,白珩的陪伴,黑塔的到来,星核猎手的行动,与星穹列车同行,幻胧的覆灭——这些记忆鲜明而连贯,如同刚刚发生。
而出云的一切——
芽衣的鬼角、琪亚娜的狂躁、八重樱的质问与自戕、铸刀的疯狂、忘川的冰冷、阿哈的嘲笑,尤其是最后将自己【存在】本源渡给芽衣的决绝与虚脱——
这些记忆同样清晰深刻,带着未散的硝烟与血泪气息,却仿佛被一层透明的壁垒隔开,如同观看一部沉浸式体验过的、异常惨烈的超长电影,情感犹在,震撼犹存,但“当下”的实感,却牢牢锚定在这仙舟客院的软榻之上。
他知道,自己回来了。
以一种近乎“被打回原形”、甚至更加不堪的状态。
回到了这个看似日常,实则暗流汹涌、故人与新麻烦交织的“现在”。
他勉强撑起仿佛有千钧重的身体,靠在榻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让他微微喘息。
窗外,罗浮的人声依稀可闻,远处似乎有星槎掠过的轻鸣。
阳光温暖,岁月……看似静好。
苏拙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却依旧修长干净的双手,嘴角扯起一丝极淡的、混合着苦涩与自嘲的弧度。
阿哈说的对。
他现在,真的成了个一碰就碎的“瓷器”了。
而外面,等着他的,可远远不止是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