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大楼的走廊安静得令人窒息,皮鞋踏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敲打在程微意(Kestrel)紧绷的神经上。那名带路的军官沉默得如同一尊会移动的雕塑,将她引至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深色木门前。
门楣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小小的、亮着绿色指示灯的电子门禁。军官刷卡,门锁发出“嘀”一声轻响,自动向内开启。
“进去吧,调查组的同志在里面。”军官侧身让开,依旧面无表情。
程微意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即便挂着绷带也依旧不肯弯曲的脊梁,迈步走了进去。
房间比她想象的要宽敞,却异常简洁,甚至可以说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几把椅子,以及墙壁上悬挂着的鲜红国旗和军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叶和纸张的味道。桌子后面,坐着三位军官。居中一位,肩章上是醒目的两杠四星,是大校军衔,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鹰,不怒自威。他左侧是一位戴着眼镜、看起来较为斯文的中校,手里拿着笔和记录本。右侧则是一位面容冷峻、目光如刀的上校,他的视线在程微意进入的瞬间,就如同实质般锁定了她,带着审视和压迫。
这阵容,远比她预想的要强大。程微意立正,敬礼,动作标准,声音清晰:“报告!学员程微意,前来报到!”
“坐。”居中的大校指了指桌子对面唯一的一把空椅子,声音平稳,却自带威严。
程微意依言坐下,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平视前方,努力让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左臂固定夹板的冰冷触感,时刻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
“程微意同志,”大校开口,直奔主题,“此次‘惊蛰’计划雨林生存与战术对抗演练,你以及你所在的‘刃’小队,表现突出,成功夺取‘鹰巢’信物,指挥部给予充分肯定。”
“谢谢首长肯定!”程微意朗声回答。
“但是,”大校话锋一转,语气并未加重,却让房间内的空气瞬间凝滞,“在演练过程中,出现了几个无法用常规战术和现有规则解释的节点。我们需要你,如实回答以下几个问题。”
来了。程微意的心脏微微缩紧。
“第一个问题,”负责记录的中校推了推眼镜,看着手中的材料,“在河流遭遇伏击,指挥官齐恒‘阵亡’后,是你临时接替指挥,并做出了从下游激流区强行渡河、反冲击敌军阵地的决策。根据战场环境模拟分析,该决策成功率低于百分之十五。你当时是基于何种判断,做出如此冒险的决定?”
问题精准而尖锐,直指她战术决策的核心。
程微意早已打好腹稿,她抬起眼,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任何闪烁:“报告首长!当时我方被压制在河岸狭窄区域,僵持下去必然被全歼或冲散。下游区域虽然水流湍急,但岸边巨石林立,可以提供断续的遮蔽,且正因为危险,很可能是敌军防御的心理盲区。我认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出其不意,搏一线生机。这是基于战场态势、地形分析以及对我方队员战斗素养信任的综合判断。”
她避开了任何关于“直觉”或“预感”的词汇,完全从军事角度进行解释,逻辑清晰,理由充分。
三位军官交换了一个眼神,中校在记录本上快速写着什么。
“第二个问题,”这次开口的是那位目光如刀的上校,他的声音冷硬,“在前往‘鹰巢’最后路段,你们选择绕行东北方向的干涸河道,避开了预设路线上蓝军的主要埋伏区。地图显示,该河道隐蔽但极难通行,且并非最优路线。你如何解释这一路线选择?”
程微意感觉后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这个问题直接触及了陆沉那组违规密码的核心。
她沉默了两秒,似乎在回忆,然后才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确定”:“报告首长!当时GpS信号不稳定,我们对前方敌情判断不明。原定路线需要穿越丘陵地带,易遭伏击。我观察地图,发现东北方向有一条干涸河道,虽然难行,但能提供很好的地形遮蔽,可以最大限度地隐蔽接敌。我认为,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隐蔽性比通行速度更重要。这更多是一种……基于地图分析和战场直觉的结合。”
她再次将理由归结于军事分析和那玄妙的“直觉”,这是最稳妥,也最难以被证伪的说法。
上校盯着她,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直觉?程微意同志,在纪律部队,我们更相信数据和逻辑。”
程微意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我明白,首长。但在瞬息万变的实战环境下,有时指挥官的经验和直觉,也是重要的决策依据。我认为我的选择,最终结果证明是有效的。”
她不卑不亢,将问题绕回了结果导向。
上校微微眯起了眼睛,没有再追问,但眼神中的审视意味更浓。
居中的大校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将话题引向了最敏感、也最危险的部分:“最后一个问题。在‘鹰巢’最后突击阶段,两名关键哨兵在未被察觉的情况下失能,以及一名隐藏极佳的狙击手被未知方式‘精准击毙’,为你最终夺取旗帜创造了决定性条件。对此,你作何解释?”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程微意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如同擂鼓。她知道,这才是审查的核心,是所有疑点的焦点,也直接关系到陆沉的命运。
她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指尖微微蜷缩,掐入了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她抬起头,脸上适当地露出了一丝“困惑”和“庆幸”:“报告首长!对于这一点,我也感到非常意外和……幸运。当时情况危急,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突击路线上和正面之敌,并未察觉到侧翼哨兵是如何失能的。至于那名狙击手……我只听到一声很特殊的枪响,然后他就冒烟了。我以为是指挥部为了增加演练真实性,设置的某种……随机战场变量,或者是蓝军内部的协调失误?”
她将自己完全放在了“不知情者”的位置上,将一切无法解释的现象,推给了“指挥部设置的变量”或“蓝军失误”。这是唯一能同时撇清自己和陆沉的说法,虽然听起来有些牵强,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调查组也很难直接反驳。
“随机变量?协调失误?”大校重复着她的话,脸上看不出喜怒,“你的意思是,你和你的小队,仅仅是运气好?”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尤其是在战场上。”程微意目光澄澈,语气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考验后的坦然,“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我们小队前期战术选择规避了主要风险,以及在最后关头坚决果断的突击,共同作用下的结果。”
她巧妙地将“运气”成分,归结于团队整体的努力和战术成功,再次绕开了那个最危险的雷区。
三位军官再次沉默。中校的笔在记录本上停顿了片刻。上校冷峻的目光依旧锁定着她,仿佛在衡量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的真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程微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后背的衣物却已经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了皮肤上。
就在她几乎要以为这场无声的博弈会无限期僵持下去时,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报告!”
一个沉稳、熟悉到让程微意心脏骤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是陆沉!
“进来。”大校沉声道。
门被推开,陆沉穿着一身笔挺的常服,肩章上的两杠三星熠熠生辉。他迈着标准的步伐走进来,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如常,仿佛只是来参加一次普通的会议。他甚至没有看程微意一眼,径直走到会议桌侧前方,向三位军官敬礼。
“报告首长!‘惊蛰’计划总教官陆沉,前来汇报演练相关情况!”
他竟然主动来了?!在这个关键时刻!
程微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不敢去想,陆沉接下来会说什么。他会承认吗?还是会……
大校看着陆沉,点了点头:“陆教官,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询问学员程微意关于演练中几个疑点的情况。尤其是最后突击阶段,那些‘意外’的协助。”
陆沉的目光这才平静地扫过程微意,那眼神淡漠疏离,与昨夜在岩石后为她处理伤口、气息灼热的男人判若两人。他的视线没有任何停留,重新回到大校身上,声音平稳无波:
“报告首长,关于演练中的技术细节和战场变量设置,属于指挥部高度机密,不便在此详述。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表示,所有设置,均以最大限度模拟真实战场、锤炼学员极限应变能力为目的。”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冷硬的自信,“至于学员程微意以及‘刃’小队的表现,其战术选择、意志品质以及最终成果,符合‘惊蛰’计划的选拔标准。我认为,不应因某些无法公开的技术细节,质疑学员凭借自身能力取得的胜利。”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用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将所有的疑点归结于“指挥部高度机密”和“锤炼学员”,并且直接肯定了程微意和“刃”小队的能力,堵住了后续追问的可能。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维护了程微意,也保护了他自己,更隐隐透露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强势。
三位军官,尤其是那位大校,深深地看了陆沉一眼,眼神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光芒。
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风暴的中心,却因为陆沉的突然介入,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程微意低着头,心中五味杂陈。他来了,用他的方式,为她挡下了最致命的攻击。可这种保护,这种建立在违规和谎言基础上的保护,让她感到的不是安心,而是一种更深的不安和……沉重。
他究竟,为她背负了多少风险?
而他们之间,这始于军令、纠缠着违规与守护的关系,又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