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冲刷掉连日来的泥泞、汗水和疲惫，程微意站在氤氲的水汽里，感觉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镜子被雾气模糊，只能映出一个朦胧的、褪去油彩后略显苍白但眼神清亮的轮廓。手臂和膝盖上的擦伤已经结痂，像几枚小小的勋章，提醒着她刚刚经历过的一切。
换上干净的便装，柔软的棉质布料贴着皮肤，是一种久违的舒适感。她仔细吹干头发，看着镜中那个穿着简约t恤和牛仔裤、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女孩，与演习场上那个满身泥泞、眼神锐利的“青鸾”判若两人。这种身份的切换，让她有种微妙的不真实感。
“哇！微意，你穿便装好漂亮！”室友周晓芸凑过来，啧啧称赞，“就是好像……瘦了点，也黑了一点，不过更有味道了！有点像……那种野外探险回来的纪录片女主！”
另一个室友李萌递过来一瓶护肤霜：“快擦点，看你脸上干的。演习是不是特别苦？我看你回来时那样子，吓我们一跳。”
程微意接过护肤霜，道了谢，简单笑了笑：“是挺锻炼人的。”她没有过多描述演习的细节，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在室友们单纯好奇的目光下，似乎变得有些难以启齿，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她看了看时间，离发小苏念的生日聚会还有一个多小时。哥哥程北辰已经发来信息，说在楼下等她。程微意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了一下头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山林间的硝烟气息彻底压入心底，换上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
走出宿舍楼，傍晚的风带着夏末的暖意。程北辰倚在一辆军牌吉普车旁，也换上了便装——简单的白色poLo衫和卡其色长裤，却依旧掩不住那股挺拔英武的气质。他看到妹妹，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走吧，小寿星催了好几次了。”程北辰拉开车门。
车子驶出戒备森严的军校大门，汇入城市的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人流如织，喧嚣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程微意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繁华景象，竟有片刻的恍惚。几天前，她还在为了一口干净的水和一处安全的隐蔽所而挣扎，此刻却置身于这充满活力的都市中心。
聚会地点定在一家颇有格调的私人会所，是苏念家旗下的产业。苏念和程微意一样，也是军区大院长大的孩子，父亲是程志刚的老部下，两人从小一起摸爬滚打，感情极好。后来苏念没有选择军校，而是考入了本市的重点大学，学的是艺术管理，活脱脱一个时尚靓丽的都市女郎。
停好车，走进会所，立刻有侍者恭敬地引路。推开包间的门，震耳的音乐、绚烂的灯光和欢声笑语瞬间将程微意包裹。
“意意！北辰哥！你们可算来了！”寿星苏念像一只欢快的蝴蝶般扑了过来。她穿着一件亮片小礼裙，妆容精致，笑容灿烂，与穿着简单的程微意形成鲜明对比。
她紧紧抱住程微意，然后上下打量着她，眼圈突然有点红：“死丫头，听说你们去参加那个什么魔鬼演习了？没事吧？我看你都瘦了！”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程微意心里一暖，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好着呢。生日快乐，念念。”她将准备好的礼物——一条精心挑选的手链递给苏念。
包间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大多是他们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发小，或者苏念在大学里的朋友。看到程北辰和程微意进来，大家都热情地打招呼。
“北辰哥！”
“微意妹妹，好久不见啊！”
“哇，微意，你这气质……越来越像女特种兵了！”
程北辰显然是他们这群人里的核心人物，很快就被几个哥们儿拉过去喝酒聊天。程微意则被苏念拉着，介绍给她的大学朋友。
“这就是我常跟你们说的，我最好的闺蜜，程微意，国防科大的高材生，未来的女将军！”苏念语气骄傲。
程微意有些不好意思地跟那些打扮入时的男生女生打招呼。她能感觉到一些好奇的、探究的，甚至略带审视的目光。她的成长轨迹和在场大多数人都不同，那种经受过严格训练和极限考验后沉淀下来的独特气质，在这个轻松随性的环境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聚会的氛围很热闹，有美食，有美酒，有音乐，有游戏。大家聊着学校的趣事，最新的电影，流行的穿搭，或者谁和谁又谈恋爱了。程微意努力融入其中，听着朋友们谈论着她有些陌生的话题，偶尔附和几句，嘴角也挂着得体的微笑。
但她的思绪，却总是不自觉地飘远。当朋友们为某个明星的八卦而惊呼时，她会想起王磊（猎犬）在丛林中发现蓝军绊索时沉稳的眼神；当大家讨论着假期去哪里旅游时，她会想起那条冰冷刺骨的溪流和亡命潜游时的窒息感；当音乐切换到一首舒缓的曲子时，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激光束呼啸而过的声音……
她端起一杯果汁，走到落地窗边，看着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自己的身影，以及身后喧嚣的人群。一种奇怪的疏离感油然而生。她属于这里吗？这个充满欢声笑语、无忧无虑的世界？还是属于那个充满挑战、纪律严明、甚至需要直面生死考验的绿色军营？
“怎么了？意意，是不是累了？还是不适应？”苏念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关切地问。她了解程微意，看出她笑容下的些许游离。
程微意回过神，摇摇头：“没有，只是有点恍如隔世。”她顿了顿，轻声问，“念念，你会不会觉得我好像跟你们有点不一样了？”
苏念愣了一下，随即挽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肩上，语气认真地说：“傻瓜，当然不一样啊。你走的是一条特别酷、特别难的路！我们都很佩服你好吗？你看我，整天就知道臭美和玩，跟你比差远了。”她晃了晃手腕上的新手链，“但是，不管你变成多厉害的女将军，你都是我最好的闺蜜，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程微意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用力回握住苏念的手。朋友的理解和支持，冲淡了她心中的那丝迷茫。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再次被推开，又进来几个人。程微意随意一瞥，目光却瞬间定住了。
走在最后面那个穿着深蓝色衬衫、身姿颀长挺拔、神色冷淡的男人，不是陆沉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
程微意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陆沉的出现，就像一块冰投进了温暖的酒会，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到了极点。
苏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低声解释道：“哦，那是陆沉哥哥，你记得吗？小时候住大院最里头那家，比我们大好几岁，老是不爱说话那个。他好像跟我表哥是朋友，我表哥今天也来了，估计是他带过来的。”
经苏念一提，程微意才模糊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但记忆中的影子十分模糊，远不如后来那个冷面教官的形象深刻。
陆沉显然也看到了窗边的程微意。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是那种看不出情绪的平静，随即淡淡地移开，走向了苏念表哥所在的那一桌，和几个看起来同样气质沉稳的年轻男子坐在了一起。他们那桌的气氛明显安静许多，与周围的喧闹形成了鲜明对比。
程微意的心跳莫名有些加快。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角，挺直了背。在这个充满青春和随性的场合看到陆沉，让她有种……被教官突袭检查宿舍内务的紧张感。尽管她知道自己现在并非军人身份，也无需向他报告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程微意发现自己总会不自觉地用余光瞥向陆沉那一桌。他很少说话，只是偶尔端起酒杯抿一口，听着旁人交谈，侧脸线条在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他似乎完全不受周围欢快气氛的影响，自成一方寂静的天地。
有一次，程微意去取餐点，恰好与起身去洗手间的陆沉迎面遇上。狭窄的过道，避无可避。
“陆教官。”程微意下意识地用了敬称，声音有些干涩。
陆沉脚步微顿，垂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便与她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微冷的、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风。
程微意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餐盘，心里有些莫名的气闷。这个人，怎么无论在哪里，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聚会持续到深夜才散场。程微意和哥哥一起告别了苏念和朋友们，走向停车场。
夜风微凉，吹散了身上的酒气和喧嚣。程北辰喝了点酒，不能开车，叫了代驾。
等车的时候，程北辰看着妹妹，忽然问道：“意意，今天看到陆沉了？”
程微意心里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嗯，看到了。没想到他也会来这种聚会。”
程北辰笑了笑，眼神有些深邃：“陆沉那个人，背景不简单，心思也深。他现在在‘蜂巢’负责选拔和训练，你以后难免还要跟他打交道。记住，公事公办，保持距离，别被他那副冷样子吓到，但也别轻易招惹。”
哥哥的话带着提醒的意味。程微意点了点头：“我知道，哥。”
代驾来了，兄妹俩坐上后座。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
程微意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流逝的夜景，脑海中却不期然地又浮现出陆沉那张冷峻的脸，以及他今晚在喧嚣中那份格格不入的寂静。
这个人，就像一座覆盖着冰雪的孤峰，看似冷漠遥远，却莫名地吸引着人去探究，那冰层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
而她自己，在经历了战火的洗礼和尘世的欢宴后，前路又该通向何方？她轻轻闭上眼，感受着心底那份逐渐清晰的、对强大和挑战的渴望。
吉普车驶向军校，将城市的霓虹抛在身后，前方，是纪律、责任与未知的挑战。程微意知道，她的选择，早已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