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那卷烫手山芋般的残破密帛,荀纬在值房中度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油灯的光晕下,他反复推敲着帛书上那些断断续续的字句,试图拼凑出更完整的图景,并权衡着每一种选择的利弊。
直接交给荀彧?这是最符合程序也看似最安全的选择。但荀彧之前对军粮案的态度是“到此为止”,这卷可能将问题扩大化、甚至牵扯到更早时期、更高层级人物的密帛,是否会打破荀彧想要的平衡?会不会让荀彧觉得自己在刻意深挖,不安分守己?甚至,荀彧是否早已知道这卷帛书的存在,其“恰好”被自己发现,本身就是一种试探?
自己留下?这无异于玩火。一旦被发现私藏可能与重大积弊相关的关键证据,后果不堪设想。而且,留着这东西,对他目前而言,除了增加心理负担,并无实际用处。
销毁?这是最愚蠢的选择。既浪费了重要信息,万一将来事发,自己更说不清。
思前想后,荀纬逐渐理清了思路。在当前自身力量微弱、且被多方注视的情况下,唯一相对稳妥的路径,依然是紧紧依靠荀彧这棵大树。但“依靠”不等于“依赖”,更不等于傻乎乎地把炸弹直接扔过去。他需要一种更聪明的方式,既能展现自己的价值和忠诚,又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甚至……为自己争取一些主动。
第二天,荀纬照常前往兰台点卯,继续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理圣贤书”的表演。他刻意避开了发现密帛的那个区域,转而整理另一批关于前朝律法注释的典籍,工作认真,神情专注,看不出任何异常。
下午,他寻了个由头,提前一点离开兰台,却没有回尚书台,而是径直去了许都城内一家颇有名气的笔墨铺子。他仔细挑选了几刀质量上乘、与宫中常用规格相似的空白帛书,又买了一些特制的、颜色与那残破密帛上字迹相近的墨锭。整个过程自然随意,就像任何一个对文书工具有要求的书佐会做的那样。
回到值房,紧闭门窗。荀纬开始了他的“创作”。他没有直接临摹原件,而是凭借自己强大的记忆力和对古文格式的理解,结合原件的关键信息点(颍川郡守、密陈、粮储虚报、典农中郎将麾下、非孤例等),重新“撰写”了一份内容相似但细节有所调整、笔迹也刻意模仿了另一种风格的“密陈”残卷。
他故意在一些地方留下模糊处理,甚至制造一点合理的“破损”痕迹,使其看起来更像是一份偶然发现的、年代久远的残件,而非完整的证据。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他力求仿造得以假乱真,至少能瞒过不熟悉原件的人的初步审视。
做完这一切,已是深夜。荀纬将原件用油布仔细包好,藏在一个自认为比床板下更隐秘的地方——他偷偷撬开的一块地砖之下。而那份精心炮制的仿制品,则被他放入怀中。
第三天,荀纬寻了个荀彧看似心情不错的时机,再次求见。
书房内,荀彧正在批阅公文,见到荀纬,放下笔,温和道:“文辅,在兰台可还适应?”
“回令君,一切安好。兰台典籍浩如烟海,属下受益匪浅。”荀纬恭敬回答,然后话锋一转,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偶然有所得”的兴奋和谨慎,“今日整理一批前朝杂卷时,属下偶然发现一残破帛书,内容……似乎有些特别,不敢专擅,特来呈送令君过目。”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份仿制的帛书残卷,双手呈上。
荀彧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接过帛书,展开仔细观看。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模糊的字迹,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
荀纬屏息凝神,注意着荀彧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良久,荀彧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荀纬:“此物……你从何处得来?可还有他人见过?”
荀纬早已打好腹稿,从容应答:“回令君,是在整理兰台西偏殿一批堆放多年的前朝杂物时发现的,与一些地理杂记混在一起,破损严重,几乎被虫蛀殆尽。属下因见其中有‘颍川’、‘粮储’等字,想起之前整理的卷宗,觉得或许有些关联,便小心剥离出来。当时只有属下一人,石令史和其他人均未察觉。”他将发现过程说得合情合理,且强调了偶然性和独自性。
荀彧沉吟不语,手指依旧敲击着桌面,那笃笃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荀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是关键时刻。荀彧接下来的反应,将决定他未来的处境。
终于,荀彧停止了敲击,将那份仿制帛书轻轻放在案上,目光深沉地看向荀纬,缓缓道:“文辅,你可知,此物若为真,意味着什么?”
荀纬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表态的时候了。他抬起头,目光坦诚而坚定:“属下不敢妄加揣测。但属下以为,无论是去岁南阳军粮案,还是此帛书所疑,若确有其事,则如堤防蚁穴,久必成患。令君命属下梳理文书,便是要厘清脉络,防微杜渐。属下愚见,发现问题并非坏事,如何处置,方能显上官智慧与魄力。属下人微言轻,唯知恪尽职守,将所见所闻,如实禀报令君。至于其他,非属下所敢与闻。”
这番话,既表明了自己忠于职守、发现问题立即汇报的立场,又巧妙地将“捅破天”的责任和“处置”的智慧推给了荀彧,同时再次强调了自己不参与博弈、只做分内事的“技术型”定位,堪称滴水不漏。
荀彧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半晌,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好一个‘如实禀报’,好一个‘非所敢与闻’。文辅,你比老夫想象得更……懂得分寸。”
这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荀纬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荀彧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背对着荀纬,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事,我已知晓。这份帛书,暂且留在我处。你做得很好,继续安心整理兰台典籍,此事勿要对任何人再提起,包括帛书本身。”
“属下明白!”荀纬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自己的“投名状”和表态,算是初步通过了荀彧的审查。荀彧收下了帛书,并让他保密,这意味着荀彧认可了这件事的重要性,并愿意接手处理,同时也意味着将他纳入了更核心的信任圈层——至少是暂时性的。
“另外,”荀彧转过身,看着荀纬,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你既对典籍整理颇有心得,日后兰台那边,可多留意类似的前朝奏疏、笔记杂录,特别是与钱谷、刑名、吏治相关的。若有发现,可直接报我。”
这是明确给了他新的任务和更大的权限!让他从被动整理,转向主动的信息挖掘!荀彧果然对这类可能隐藏着历史积弊或政治暗线的信息极为重视。
“属下领命!”荀纬强压住心中的激动,恭敬应下。
“去吧。记住,多看,多听,少说,谨慎行事。”荀彧最后叮嘱了一句。
“属下谨记!”
退出书房,走在阳光下的荀纬,感觉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和……一丝兴奋。他成功地将一个巨大的风险转化为了一个机会,虽然前路依然吉凶未卜,但至少,他不再是完全被动地随波逐流,而是有了一丝微弱的主导权。
他将那份真正的密帛原件藏得更深,如同埋下了一颗种子。而他交给荀彧的仿制品,则是一份精心包装的“投名状”,既展示了能力,也表明了立场,更留下了后手。
“档案管理员的手艺,看来不仅能整理过去,或许……还能稍微影响一下未来?”荀纬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探索的路径在迷雾中延伸,而他的成长,正伴随着一次次危险的抉择,悄然加速。许都这座巨大的棋局,他这只小卒,似乎终于挪过了楚河汉界,即将面对更加复杂的搏杀。